第七十四章 武田信玄

六月下旬,遠江的桔梗正是開花時節。

武田信玄坐臥在乘輿之上,感受著淡紫色的花簇和淺淺的清香,安然閉目,拋去雜念,享受這難得的片刻閑暇。

此處並非濱松城附近的本陣,而是半日路程之外,龍巖山的外圍,屬於妙雲寺的院落,遠離硝煙戰火,免受喧囂幹擾,又能保證安全,路途也不至於太難通行。

並不能說是出世修行的好去處。但如果你塵緣未了,時刻有要事處置,不敢輕易失去聯系,倒是可以稍微休養生息一下子。

軍務大半已經委托給了副將內藤昌豐來擔當,政事則由表弟櫻井信忠暫代,再讓弟弟武田信廉居中協調統籌,除非有什麽必須第一時間面呈的要聞傳回,否則武田信玄是不打算輕易回到崗位了。

當然不是因為想偷懶,而是身體條件實在不允許。

年齒漸長,日夜奔波,現在武田信玄的老態已經越來越難掩飾。尤其是最近一兩個月來,精神日益不濟,在馬紮上坐了二三個時辰,便昏昏欲睡,耳目繚亂。

這樣是沒辦法及時聽取報告,做出決斷的。

請了甲信、駿河、關東各地的數個名醫看過,也開了許多安神益氣的藥物,但生效甚微,幾乎不見起色。

大夫們都說,藥石只是拋磚引玉罷了,保重貴體,多加休養才是根本辦法,千萬不能再過度操心勞累。

長久的壽元,乃是成就霸業,光大家門的必要條件,因此,一向在這方面固執己見的武田信玄亦不得不從諫如流,聽取了醫師的見解,自繼位以來,第一次主動遠離權柄。

而且還是在戰事的緊要關頭。

本來運籌帷幄,廟算千裏,是沒問題的。

主力壓制最有威脅的德川家康,山縣、高坂壓制岡崎的德川信康同時調略三河國人眾,勝賴那小子的部隊更是一舉占據清州,如此一來,正面之敵被分割成不能兼顧的三段,有了充分的余地,可以各個擊破,或者從中離間取利。

透波裏忍者配合佐久間信盛等人,擾亂了南近江柴田勝家,再加之鼓動越前朝倉與伊勢北畠南北呼應,令畿內眾將無力支援尾張。

竹中重治忽然脫穎而出算是個意外,不過終究根基淺薄,短時間還不能動搖大局。

至於淺井長政,果然如預想中一般,一心在西國攻城掠地,不願到東邊啃硬骨頭了。私下聯絡別所、荒木、黑田等人,花費的禮金都顯得多余。

各方面皆順風順水,只有一個地方出了問題。

可沒想到這唯一的問題居然如此嚴重。

當年呼風喚雨的松永彈正,看來是老了,其子又志大才疏不堪信任,拿了武田家那麽多金子,結果既沒能用外交手段緩住平手氏,也未從軍事角度提供幫助。大張旗鼓去圍攻禦所,招致速敗,連老家都被人借機清算掉。

而潛入和泉等地的透波們,雖然取得一定成果,卻遠遠不夠給敵重創。

然後平手氏利用這些行動,進一步提高了聲威,征召了周邊列國,總計三萬人馬,氣勢洶洶地來到了尾張前線。

成為武田西進的最大阻礙。

源朝臣平手刑部少輔甚左衛門汎秀。

檄文上的這個落款,正是如鯁在喉。

“斯波氏門下一介文吏,竟也妄稱清河源氏新田家之分族,攀龍附鳳,簡直跟德川一樣可笑。”

雖然冒認祖先是這年頭流行的活動,但程度也有高低差別。德川家跟源氏的關系完全是胡編亂造硬湊上去,平手家的族譜則是真偽參半具有爭議,而武田家的血脈傳承卻有相當高的可信度,只有一兩代人的行為記載稍顯存疑。

當然有資格鄙視一下前者。

顯然平手汎秀被痛恨的原因不在於偽造族譜,而在於持續不斷帶來麻煩。

還經常是十分嚴重,不得不打斷休息的那種。

比如——

“少主帶兵從尾張返回,正在寺外求見,是否讓他進來?”

武藤喜兵衛小心翼翼來到了消息。

這少年近侍已經足夠心細如發,謹小慎微,選了最恰當的時機,用了最適合的語氣,盡量不給主君帶來額外的心理波動。

但無助於減輕此事的頭疼程度。

顯然,這種情況,內藤昌豐、馬場信房、乃至武田信廉他們完全沒法處理。

若不趕緊安排好從前線忽然趕回來的二代目,軍心怕是要不安。

唉,這傻兒子……

其實已經足夠出色了,是值得父母自豪的英武少年,可偏偏碰上平手汎秀這樣成了精的狐狸做對手。

所以一定要趁我還算健康,解決掉面前的阻礙才行。

——武田信玄這麽想著,就看到風塵仆仆的兒子,脫了甲胄,穿著素色袍子,赤足散發,低著頭,灰溜溜戰戰兢兢地從門口挪進來,一聲不吭,伏跪於地,全身縮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