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但求一死

元龜三年(1570年)的八月中旬,西國島上東邊連續下了幾場大暴雨,天氣忽然就急轉變涼,瞬間讓人有了幾分秋高氣爽的感受。

在此同時,吉野川的水位也不免連連上漲,威脅到鄉野各處的河堤。偏偏戰事未消,武士老爺一心只盯著前線的情況,無暇顧及政務,小民們除了求神拜佛,祈禱家鄉的土地不要遭災之外,毫無辦法。

不過這一切,都跟已被拘禁的人沒什麽幹系了。

經過了最初兩天的憤恨、不甘與絕望之後,筱原長房漸漸接受現實,放棄掙紮,在天氣轉涼的好時節睡了幾個安穩覺。

這是好些年沒有過的難得體驗了。

詩人只道是春眠不覺曉,其實初秋也很容易犯困的。

絲竹亂耳,案牘勞形的事情都遠去了,只剩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不需要為任何人承擔責任,閑極無聊靜極思動了,便在小院落裏隨意走走,看看風景,聽聽雨聲,撿幾片葉子拿捏賞玩,不亦樂乎?

畢竟是年老體衰的人了,如此往復數日,漸漸意志減退,精神恍惚,昔日諸般種種,回憶起來似乎都已成南柯一夢,過往雲煙……

直到一個老熟人來拜訪,才讓人不得不從夢中醒過來。

“是主稅嗎?”斜倚著柱子發呆的筱原長房下意識叫出巖成友通的官途名,接著立即反應過來,站直了身子,改口譏諷道:“應該說是平手家的巖成大人了,如今另覓高枝,不知是否有了更顯赫的名號?還請不吝告知!”

瞬息之內,看破紅塵的假象消失了,面前依然是那個剛直獨斷,眼裏揉不得沙子的老年武士,阿波三好的筆頭家老,忠奸難分的爭議人物。

面對這個羞辱性的冒犯,巖成友通毫無惱怒之意,只是滿不在乎地搖搖頭,全然未放在心上,徑直說起正事:“既然鄙人出現了此處,那麽現在的局勢,右京殿(筱原長房官途名)理所當然應該想象得到,也就不多解釋了。”

“……”沉默了片刻之後,筱原長房搖搖頭閉上雙目,苦澀地笑了一笑:“呵呵,真以為交出我這個罪魁禍首,阿波守(三好長治)便可安居了嗎?”

語調之中,滿是懷疑和鄙夷的意思。

巖成友通不置可否,理直氣壯地回答說:“無論如何,平手刑部已經做出了應允。至於他老人家的信譽如何……隨便在畿內找人問一問便知道了。”

“噢?是嗎?”筱原長房嘖嘖稱奇,“想不到平手刑部此人,居然能讓您如此尊崇啊。我還以為這種尊崇,您只會獻給已故的聚光院(三好長慶)呢。”

互為宿敵,生死相搏的關系,本來在稱呼上是不需要客氣的。但刑部少輔乃是朝廷正式任命下來的官職,而非自行僭稱,就算是仇人也不得不表示認可。

名分的威力雖然無形,卻是十分強大的。

“誰能說的清呢!”巖成友通聽到了“聚光院”這個墓名的時候,神色很不自然地黯淡了一下,但轉瞬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神情,從容應對道:“在我所熟知的人物之中,確實只有平手刑部的器量足以於聚光院相提並論,就連妙國院(三好義賢)也要稍遜一籌,至於遊佐河內(長教)、三好日向(長逸)、松永彈正(久秀)都還差得很遠,您輸在他的手裏,實在是不冤枉。余者且不論,就說下野守(三好政康)的事情吧!右京殿也該聽說過,下野守曾經在界町被織田家圍捕,驚險逃出生天。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當時其實是平手刑部應允了我的請求,故意放虎歸山的……”

“竟有此事?”筱原長房緩緩睜開眼,略有些驚訝,而後不情不願地點點頭,“這確實很像是聚光院生前所能做出的事情,一方面是以仁德來換取忠誠,另一方面則是有足夠的自信,根本不會將下野守這樣的人視作同等級的對手。”

巖成友通補充道:“最終日向、下野二人費盡心機在攝津起兵,不也徒勞無功,須臾間被織田所鎮壓了嗎?枉費多年積攢下來的財產與人脈……其實背後起到最關鍵作用的,就是平手家。”

筱原長房立即反駁:“令不可一世的織田彈正被迫隱居,怎麽能說是徒勞無功呢?倘若平手刑部果真算無遺策,又怎麽會讓刺客險些得手?”

“說到這裏我就不得不提醒您了……”巖成友通聲音突然變小,“好好想一想吧!整個過程當中,受損的是織田,名義上獲利是幕府,出風頭的是淺井,但最終不聲不響得到許多實利的是誰呢……”

“你是在說,平手刑部或許涉及了……”筱原長房不乏惡意地開始聯想。

“我什麽都沒有說,您大概是聽錯了。”巖成友通煞有介事地嚴肅否認。

兩人目光交匯,對視了一會兒,方才各自低頭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