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正氣凜然

官位職役獎勵發放完畢之後,聯軍慢慢散去,諸多未得到收獲的小勢力帶著失望各歸各家,大諸侯的部隊也漸漸開回到駐地。

但幾位要人卻都被足利義昭留在了京都,整日置酒會歌,高談闊論。

為首的織田信忠與淺井長政對此十分積極,除了明裏暗裏擺出排場,互相較勁,更主動地與朝廷官員、茶人藝匠、巨賈豪商、大德高僧之類的名流接觸,顯得像是兩個故意鬧事爭奪眼球的熊孩子一樣。

不過,這並不是無聊幼稚的意氣之爭,而是大名們在特殊情形下,所不得不采取的行動。

以熱衷參與政治事件而聞名的大內義興、上杉謙信等人,都曾被看客們非議說:“與其為了徒然獲得虛名而涉足泥潭,不如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家領地治理當中”。

然而,論者所不知的是,在京都所取得的大義名分,對於自家領地的治理是很有幫助的。那些全然沒有朝廷官位和幕府職役在身的大名,即便有強大的軍力仍會被人輕視,乃至得不到國人地頭勢力的尊崇與信任。以前的淺井家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強勢如織田信長輩,對於舊有勢力也只能是打一派拉一派而已,無法徹底將其拋開。比如尊奉日蓮宗壓制天台宗,擡二條晴良上位趕走近衛前久,扶植今井宗久打擊紅屋宗陽,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也存在另外一些人——比如三好義繼,這麽一個生於浮華的紈絝子弟——確實是在樂不思蜀地享受京都生活。吟詩作畫是他所長,舞刀弄槍實非本願,托身武家門第,純屬無可奈何。上一輩的龐大基業遠遠不如他那點智商足夠駕馭的,守著河內北半國,與足利義昭相善,安然做個高家清客反倒挺怡然自得。

敗家二世祖嘛,可以理解。

但瀧川一益和荒木村重對茶道文化的追求就有點讓人不太好想了。

按說,一個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名將,一個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陰謀家,兩人整日跟在千利休、圓乘坊宗圓之類的茶人身後,以子侄輩的姿態獻殷勤……甚至還傳出了“寧以萬石知行,換利休居士一二茶器”“不畏刀光劍影千軍萬馬,唯恐宗圓大師怒目”之類的“名言”。

這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另有所圖呢?

其實在世人眼裏,平手汎秀才是真正的“風雅之士”。朝廷的權大納言山科言繼,知道吧?文化水平比鄉下武士高到不知道哪裏去了,當年老爹跟他談笑風生。和泉岸和田城下町中的“競拍會”,現已成為畫師雕刻匠的聚集地,狩野永德因此稱贊說“平手中務真是藝術支援家”。

但他反倒是秉持著實用主義,對京都的交際不甚熱衷,只想早日回到領地處理正事。

素有剛正樸實之名的德川家康,推說東面局勢不穩,早早帶兵回到遠江去了。然後平手汎秀也隨意找了個借口,向足利義昭請辭。

可誰知將軍大人不肯接受,反倒竭力勸說留下。

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些什麽。

表面之上,足利義昭是對平手汎秀極盡推崇的,見了人便說是“平手中務——不,是平手刑部,如今真乃幕府的擎天玉柱。沒錯,正是‘鬼丸國綱’的新主人。那本是足利家祖傳名刀,但此刻佩戴在平手卿腰間,才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啊……”

總之是反復強調升官和賜刀的事情。

一來二去的,平手汎秀的聲望也確實有了進一步的提高。

被描述為“刑部少輔,三國守護,配著鬼丸國綱的幕府重臣”的這個形象逐步在上層人心目中擴散開了,漸漸有幾個七老八十的公卿和僧侶聲稱“平手刑部正氣凜然的身姿,頗類雲光寺江雲生前。”

雲光寺江雲何人?

即昔年的近江霜台殿。

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話講,就是指的六角定賴。

這個人的生平是很有意思的,幾十年來細川、畠山、大內、三好等等的霸主,都是憑借武力懾服京都,壓制幕府。而擁有著約五十萬石實力的六角定賴一直以足利家後盾的形象出現,始終走在對抗陰謀家的第一線。

當然這並不能證明他就有多麽忠心耿耿,無非是各自的生存策略不同罷了。

以此人來與平手汎秀相比,其中意思簡直昭然若揭啊。

好一個“正氣凜然”的評價。足利義昭聽著是高興了,織田信忠與淺井長政就很尷尬,松永久秀則是仿佛看到了自己十年前正得意時的樣子……

面對這種復雜情況,平手汎秀頃刻間也想不出來如何應對。究竟是該順水推舟配合這個人設來收取政治資本,還是該堅決一點早日回到領地去避開亂局呢?

左右猶豫之間,時間又過了兩天,來到六月十四。

是日天色陰沉悶熱,空中濕氣彌漫,足利義昭邀請諸侯們來到禦所花園的池邊享用保存在井底的冰涼清酒消暑。午後不出所料下起急雨,場所轉移到花園的亭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