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我等是中國人

建興四年四月,也就是大約一年半以前,劉曜在大荔城下為裴該所破,一路北躥,最終退出馮翊郡,逃到了故漢上郡境內。

上郡漢初始置——當然啦,當時面積沒有後來那麽大——漢自武帝伐匈奴,向北方拓殖近千裏,直抵河套地區,先後設置了雲中、五原、朔方等一級區劃,與上郡、太原等同屬並州刺史部。上郡一度範圍極廣,南起漆垣,北抵楨林,東近黃河,西包奢延澤——大致相當於後世的延安、榆林兩個地級市。

然而到了漢季,中原大亂,西戎趁勢而起,帝國西北疆域逐漸向南方收縮,逮至晉代,包括上郡在內的並州河西地區,已然盡入羌胡之手了。

劉曜北躥後,即遁入故上郡高奴殘城(在後世延安市附近),舔舐傷口,圖謀東山再起。

包括上郡在內的故漢並州河西地區,如今中原人士數量已經微乎其微,基本上被氐、羌所占據,最北部還有劉虎的鐵弗部。劉曜雖敗,尚有二三萬殘兵,加上他胡漢政權雍王的號召力,想要召聚戎部,擴充勢力,原本是並不為難的事情。奈何近十數年前,虛除部崛起,在故漢上郡內建立起了一個松散的大聯盟,多數氐羌都俯首臣服,留給劉曜下嘴的地方實在不多啊。

尤其劉曜之與虛除,從前勉強可算為友,如今卻徹底撕破了臉皮。好在劉曜尚且捏著虛除伊余為人質,他想靠這個人質從虛除部索取好處,那是癡心妄想——虛除權渠若為了兒子的安危,輸人輸糧於劉曜,則必然威望大墮,聯盟分崩離析——然而卻可以保證權渠在一定時間內不會全力來攻。

至於這一定時間是五年、十年,還是半年、一年,那就不好說了。但就理論上來說,倘若五年、十年過去,劉曜仍然無法重整旗鼓,那他遲早是被虛除吞並的命運。

想當日才抵高奴之時,劉曜就喚來親信司馬劉均,向他問計:“我一時輕敵,為裴該所破,竟被逐離中國,而至戎地,不知道可有反擊之策啊?子平何以教我?”

劉均反問道:“孰謂此處為戎地?”

隨即解釋:“上郡漢初即設,郡治膚施尚在北方五百裏外,昔匈奴右賢王侵擾漢土,文帝遣灌嬰率軍抵禦……”伸手朝地上一指,“便在此處,高奴,敗右賢王,迫其退歸草原……”

他話還沒說完,劉曜卻突然間壓低聲音,插嘴問道:“子平,我等雖從光文皇帝,紹續漢業,重建漢基,然而……我等究竟是匈奴,還是漢呢?”

劉均凝視著劉曜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我等是中國人,遑論匈奴與漢?晉人或目我為胡,其實我本匈奴別部屠各,隨之南遷,數世居於並州,難道還不能算是中國人麽?若不為中國人,如何建號稱帝,駕馭中原百姓?此光文皇帝建號皇漢之本意也!明公慎勿別起他心,若欲復為匈奴,恐怕只能在此處,甚至更往北方去遊牧,不能復歸中原了。”

劉淵不但久居並州,幼習詩書,中國化很深,而且他跟幾百年前的匈奴單於不同,對於中國之大、人口之密更有了清晰的認知。漢朝建立之初,不但百廢待興,而且疆域狹小,直轄人口可能還不到千萬,與雄踞草原的匈奴帝國相比,也就人口數略占上風而已。但經過多年積聚,可能到文、景之時,就已經恢復到秦代兩千萬的人口數了,逮西漢末年,更躥升到五千萬之巨。

此後雖然經過多次改朝換代的大亂,到西晉初年,朝廷統計在冊的人口數也有一千六百萬,若加上大量隱戶,必在兩千萬以上。相對的,匈奴帝國已經徹底崩潰,包括屠各在內的匈奴各部,恐怕總人口還不到中國的一個零頭。則在這種情況下,若想張胡幟以馭中原,難度是非常之大的。

因而劉淵初起兵,就自稱是炎劉之外孫,建號為漢,追尊劉禪為孝懷皇帝,建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之廟。然而這一政策初始確實蠱惑了不少的晉人追從——誰叫司馬家實在混蛋呢——但其後久久不能底定中原,所部又殺掠過重,中國的人心便即逐漸背離。說白了,劉曜日益感覺到“漢”這面旗子不大好使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劉曜在奪取了政權之後,就悍然扯掉了遮羞布,改國號為趙,以冒頓單於配天,而光文帝劉淵配上帝。雖然根據後世的研究、分析,前趙的中國化與民族融合,其實程度比稱漢時更為深入,但劉曜長安政權與劉淵平陽政權不同,名義上是個徹頭徹尾的胡人王朝,那是不會錯的。

為什麽會如此呢?劉曜為何要改國號呢?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對劉淵祖孫三代想要借屍還魂的手法不以為然,並且逐漸發覺毫無益處;二就是他對劉粲惡感日深,雅不願直繼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