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鎖港

衛、李、杜三家車轔轔、馬蕭蕭,拖家帶口來到長江岸邊,尋找預先定下的渡船,然而卻見所有船只全都被鎖於港內,有士兵守衛,竟然不見一條穿波逐浪,在江面上航行。這是怎麽了?又非暗夜,天光都已經大亮了呀。難道說天候不對,快要刮風下雨了麽?瞧瞧天上,晴空萬裏,就不象啊……

衛展、李矩二人下了馬車,親自踱到渡口去探問——杜乂沒動,他身子骨太弱,從才上路就開始咳嗽,眾人都擔心他未必能夠平平安安地返回關中,故此強令其在車中歇息。

召喚一名守港的小軍吏過來詢問。那軍吏見對面二人冠服齊整,腰懸帶綬,知道是大戶人家子弟,同時還是品級不低的官員,自己肯定得罪不起,趕緊三兩步奔來面前行禮,然後畢恭畢敬地回答問題道:“上官有命,近日止渡,不許前往江北……”

衛展一皺眉頭:“卻是為何?”

軍吏說我也不清楚——“或雲羯奴有南下侵擾徐方之意,或雲江北盜賊橫行,總之為保建康安泰,近日片帆不得渡江。”

李矩瞪眼喝道:“真正胡言亂語!”他雖然不肯跟著裴該到江北去,但二人間也經常有書信往來,知道裴該把徐州治理得不錯——虞胤、庾冰回來也是這麽說的——怎可能有大股盜賊,竟能使江南都得聞警訊?至於石勒,距離淮南尚且十萬八千裏呢,即便意圖南下,有必要現在就開始戒備嗎?

軍吏不敢反駁,只是連連拱手,鞠躬如也,反復說明,自己只是靠猜的,具體緣由並不清楚。

衛、李二人對視一眼,那意思:要麽咱們先回去,等打聽清楚了再說?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終究心有不甘——這年月交通工具落後,況且江南多牛而少馬,行列中還有女眷和身子骨尚且不如女眷的杜乂,所以拖拖拉拉的,光從各自府邸進抵長江南岸,就已然花費了小半天的時間了,若然就此返回,那今天就別想再走啦。

正在躑躅,忽然間衛展身後又邁步而出一個人來,笑吟吟走近那名小軍吏,一把就拉住了對方的手。軍吏才剛吃了一驚——這是什麽禮數了?忽然感覺到手掌心裏被塞進了一件涼涼的硬物,低頭略略一瞥,原來竟是一串黃燦燦的五銖錢。

那人手扯著軍吏,前往避人處對談了幾句,這才返回來向衛、李二人稟報——此人非他,正是裴該的族兄裴嗣。

裴嗣乃是仕蜀為光祿勛的裴儁之後,其家本居洛陽,後來南渡依附衛氏,跟著衛氏找到裴該,算是認了祖,歸了宗。裴嗣、裴常父子本無遠志,光想在江南做個小地主,況且裴該也並沒有專門寫信來召喚他們——裴該根本就沒把這倆同族放在眼中——所以不走,這回不過是奉了東海太妃裴氏之命,前來相送衛、李、杜三家親眷而已。

裴嗣此人未必有多精明,但因為出身關系——他前半輩子就幾乎沒能沾上聞喜本家的光,等若寒門——比較善於跟中下層人等打交道,於是一串“吉錢”塞過去,扯著軍吏嘀咕了少頃,回來就向衛展、李矩匯報,說具體緣由,我終於打聽出來了。

裴嗣這會兒已經把臉給沉下來了,不再是方才那副笑語宴宴的神情,他壓低聲音說:“近日聽聞裴、祖二公已收復中原,陸續有僑客北歸,對於建康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啊。故此彼等前數日便得瑯琊王令,寒門可縱,大家不許渡江。至於今日,片帆不舉,恐怕是專為攔阻貴家——貴家終究是家兄(他雖然年歲比裴該大,但一直稱呼裴該為兄)親眷,不便攔阻,便幹脆鎖江止渡,想使君等知難而退……”

李矩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我等已辭在江東的職司,只求返鄉,豈有鎖江而阻行之理啊?此必庾元規妄宣王命也!”

……

江左政權當中,王導王茂弘實際執政,他名望甚高,人皆贊其“虛己求賢,竭誠奉國”,譽之為“江左管夷吾”。然而王導所處的政治環境是非常復雜而惡劣的,僑客與土著之間的爭鬥,以及僑客之間、土著之間、世庶之間、文武之間的種種矛盾,全都如同亂麻一般糾結纏繞在一起,即便王茂弘也不可能徹底理清頭緒,遑論平衡各方利益,使人人都滿意了。那麽一旦王導做錯了事,或者被某一階層認為是做錯了事,人設會不會瞬間崩塌呢?倒也未必,因為他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疏導仇恨和壓力的孔道,那就是——庾亮庾元規。

潁川庾氏終究只是二流家族,跟瑯琊王氏根本無從相提並論,而庾亮本人年紀又輕,做事容易沖動,加上整天板著張死人臉,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幾乎天生就是吸引仇恨的體質。庾元規為了穩定江左政權,平衡世族利益,殫精竭慮,辛苦操勞,但是沒用,除了王、周等一等高門外,誰都難免會有利益受損的時候,而一旦利益受損,或者僅僅是難以滿足奢望,就自然而然地會繞過王茂弘,盡皆歸謗於庾元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