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拷掠

裴該打探得實,劉曜主力在河東郡北部,那麽他很有可能自夏陽西渡,或者北上采桑津——去采桑津還則罷了,若走夏陽渡,就怕高樂來不及撤,會有危險啊。

更南面的蒲津渡,本是由駐郃陽的陸衍“蓬山中營”把守,因為距離大荔較近,陸衍接到軍令也早,他按照裴該的吩咐,從容不迫地搬空了郃陽府庫,還把願意跟隨南下避胡的縣內七百多戶百姓也全數領到了大荔。裴該才剛嘉勉陸衍所為,就聽聞了高樂的敗報,兩相對比,高下區別太明顯啦!

高樂是很難隱瞞敗報的,因為各營中司馬多由裴該親自任命,都是識文斷字之人——要不然也不好核計功勛啊——他們不能幹涉軍務,但可以直接向裴該行文,通報軍中情況。“武林中營”司馬的報告書比高樂本人早半天送到了裴該案頭,上面寫得很清楚:胡軍渡河之時,高督還在縣城裏宴飲,然後接到退兵命令後,只留百人殿後,自己跑得比誰都快……

裴該心說這真是爛泥扶不上墻了,想當初支屈六殺到淮陰城下之時,高樂就有畏縮不救的前科,為此被甄隨嘲罵了好幾年。還以為他能知恥而後勇,想不到……豈可再容忍、姑息?由此才下令,命高樂報門而入。

高樂聽到這話,就知道情勢不妙了,只得強自按捺住胸中的恐慌,老實報名:“‘武林營’督高樂覲見都督。”躬著身,盡量擺低姿態,拱手而入。實話說,以他的出身、地位,本來見著裴該就應當是這副德性,只是裴該從來待下寬厚,貌似並不以出身來評判高低,所以徐州軍將此前多少都有點兒恃寵而驕了。

裴該責罰部下,非止一次,但對於營督一級的,向來還沒有太疾言厲色過,即便“汝可知罪否”,往往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也僅僅嚴肅而已,並不見有多惱怒——況且後話往往是將功折罪。不過高樂也不傻,知道自己這回是犯了大錯啦,而且……自從開年以來,貌似也並沒有什麽功勞可以折抵吧……

入得衙署大堂之後,他就老實跪在了裴該案前——時人雖雲跪坐,但跪和坐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身體後塌,臀部挨腳,重心放在腿腳上,是坐;身體前傾,腰背挺直,臀部高高提起,重心在小腿和膝蓋,那就是跪了。

裴該冷冷地瞥了高樂一眼,聲音是前所未聞的峻厲,雖然還是那句話:“汝可知罪否?”但與當日詢問熊悌之、陸和,以及其後詢問郭默之時,明顯有著天壤之別。高樂急忙俯首,老實回答:“末將知罪……不料胡寇渡河如此之急,未能封堵,反遭敗績……”

裴該雙眉一豎,打斷他的話,呵斥道:“如此,汝是尚不知罪也!胡寇渡河緩急,判斷在我,若止難以封鎖渡口,過錯在我而不在汝。然胡寇渡時,汝並不在津渡,且得退兵之令,不顧軍士傷亡,率先而逃,才真正罪不可赦!”

高樂忍不住就辯解說:“原不料胡寇之來如此迅速,末將在夏陽城中宴請縉紳,也是為了護守地方平安……至於急走,胡寇絡繹不絕,大隊也即將渡河,若走得遲了,只怕全師覆沒……”

裴該一拍桌案:“款待縉紳,與護守津渡,難道沖突麽?既知胡寇有來犯之意,何以此時設宴款客?且敵前潰逃,難道便不怕全師盡沒?!人當危急時,或許手足無措,叠出錯招,待反思時尚且狡辯,是汝心已壞,非不能也,實不敢擔當罪責!”

“汝心已壞”這四個字,真把高樂嚇得不輕。他本愚氓流民,即便在祖逖麾下,也不過奔走驅馳,等若奴仆罷了,到了徐州才驟然得掌軍權,吃香喝辣……固然裴該宣揚將兵一體,諄諄告誡督將們不得奢靡腐化,但身為一軍之將,供奉自然與小兵不同啊,若遭拋棄,直接打回原型,那誰受得了?高樂不敢再逞口舌之利了——他也知道辯不過都督——只得再次俯首,坦承罪責:“還請都督念在高某侍奉多年,無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我一命吧……”

當然了,他知道自己罪不致死,裴該要想動刀子,不僅同僚們兔死狐悲,都會相勸——除了甄隨,那廝大概樂見其成——他自己肯定就先反出徐州軍去了。生死關頭,誰也不肯引頸受戮不是?

最終裴該決定,將高樂押至轅門前,杖責二十——實話說裴該的靈魂來自後世,還真是不習慣肉刑,然而自將兵以來,發現對待這年月普遍無知識的民眾,往往易畏威而不易懷德,還是肉刑最有效,所以軍法中雖然減輕了肉刑的處罰,但真不敢徹底將之廢除。

同時免去高樂“武林營”督之職,降為左副督,而使陸和代之。才跟高樂一起進來的陸和聞言倒是嚇了一大跳,急忙擺手推辭,說自己無論經驗、履歷和年齒都難當此任——“若都督定要罷黜高督,則當以熊兄繼之,末將何德何能,豈敢居此要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