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瑯琊與東海

錢鳳自詡智計之士,此番受命過江,原本並沒有把裴該放在眼中,但誰想才一見面,裴該說了句話,他卻不知道該怎麽接口才好。

關鍵是裴該提到了一個很容易引發歧義的詞匯——“瑯琊王家”。他若說“瑯琊王”、“瑯琊王府”,那當然是指的司馬睿,司馬睿坐鎮建康,身為陜東大都督,說他如蟠龍臥於江上,於理甚合。但說“瑯琊王家”,卻容易被理解為“瑯琊王氏”,如今王導在揚、王敦在江、王廙在荊,首尾呼應,也可說全占江南,但便不當以“蟠龍”作比了。

倘若裴該直言“瑯琊王氏”,錢鳳必然反詰,說裴使君此言不妥啊,王氏本無野心,怎能類比為龍呢?三王而據三州,不過是偶然巧合罷了。但如今裴該卻說“瑯琊王家”,倘若本意就是指的司馬睿呢?錢鳳若是誤會了,加以辯駁,那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而若他認同裴該所言,裴該卻實際是指“瑯琊王氏”呢?

故此無言可回,只得扯開話題,說:“杜曾殄滅,多得裴使君之助,我家明公深為感佩。然不知裴使君本據徐方,為何要到荊州去哪?”

裴該表情頓然一肅,朝著北方拱一拱手:“今胡騎縱橫於關內,天子困頓於長安,屢屢下詔,命天下兵馬鹹往勤王,卻不知王公為何毫無動作?該雖無謀無勇,所據也止三四郡國而已,所部尚不足萬,但既為人臣,必當為君王效死,方不負先父之忠名。因此率師西進,欲與祖豫州合兵,直向虢洛,以援長安。惜乎豫州才經苦戰,無再戰之力,我無奈之下,只得暫時東歸——途中前往宛城,欲向第五盛長咨詢關中形勢,誰想他竟然聽信流賊所言,欲劫持我,被迫乃一鼓而蕩平之……”

還是那套謊言,完了又把話題繞回來:“今暫歸徐州,以待天時。不知王公何日親統貔貅,以抒國難?該自當效力轅門,為王公前驅。前在建康,亦以此事咨問王公茂弘,彼雲荊、湘尚亂,無力北伐,則今我為君等平定荊州,而湘州杜弢亦行將殄滅……”其實這時候杜弢已經敗了,但消息還沒有傳到裴該耳中——“或許秋收之後,王公即可率揚、荊、江、湘四州之兵,逐胡勤王,以成不世之偉業,標名浩瀚之青史。今詢於君,王公果有此意否?”

對於這類說詞,錢鳳自然早有準備,當即回復道:“陜東之任,在大都督瑯琊大王,但大王有命,我家明公自當率師北伐,安敢後人?然江南之卒,素來孱弱,杜弢、杜曾之亂,綿延數年,始得平息,便可為證。今雖殄滅,但荊、湘殘破,揚、江之卒亦皆疲憊,加之戰馬匱乏,難與胡騎競逐於中原,恐非動兵之時……”

裴該一擺手,打斷他的話:“瑯琊大王有陜東之任,而王公又負天下之盛名,正不必雄師十萬,北渡長江,但一揮旌,天下景從。此前征剿杜弢、杜曾,王公坐鎮彭澤,麾下豈無一二千精銳可用麽?至於強兵銳卒,及戰馬、器械,江北自有,王公持節而來,該必率所部馳驅軍前,何愁胡虜不滅,舊都不復,天子不歸?”

我要的是建康政權北伐的態度,至於兵馬,我和祖逖可以出啊,你王敦只需要領著一兩千人過來督戰就好了——你敢來麽?

錢鳳敷衍道:“此國家大事,非鳳所敢與聞。當歸報我家明公,上奏瑯琊大王,由大王定奪。”

裴該笑一笑:“錢君看我徐州軍如何,尚可用否?”

“熊虎之師,使鳳眼界大開。”

“既然如此,我欲將此軍歸從於王公,不知王公可肯過江來接收,以促成北伐大業?”

他反復催促王敦來領導北伐,錢鳳只是表態說要回去請示王敦。最終裴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惜乎,當日東海大王既崩,若王公在項,能總統其軍,不至於苦縣喪敗,天下形勢,當大為不同……”

錢鳳聞言,不禁雙眼略略一睜:“鳳聞裴使君當日也在東海軍中,不知因何未能為王司空(王衍)謀畫,使不至於喪敗啊?”

“職卑位賤,何得與聞軍中事務?”裴該又嘆一口氣,“只得苟且殘生,為護東海王太妃周全,以報大王厚恩了。”

“裴使君今亦頗思東海武王乎?”

已故的東海王司馬越,在原本歷史上被追謚為孝獻王,那是因為司馬睿命其第三子司馬沖過繼東海(最初只是繼為王世子)的時候,他都已經稱帝了,東海王一系的舊勢力大多歸屬了瑯琊王一系,所以才給了個不那麽好的“獻”字。但在這條時間線上,裴該保著裴氏提前南渡,而且帶回來東海世子司馬毗的確切死訊,所以司馬睿就讓次子司馬裒直接繼承了東海王爵,考慮到繼續招攬其舊部的必要性,給了司馬越一個偏美的謚號——“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