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葛陂定策

王導請裴該飲茶,貌似挺悠然自得,半天都不入正題。裴該急了,催促一句,王導放下碗來,仍然保持著和藹的笑容,緩緩反問道:“非我有所問,乃文約實有所欲吧?”

裴該嘆了一口氣:“我有何欲?不過想要重振裴氏的家業而已。家兄生死不明,南渡者唯我一人,姑母亦常與該言,那這副重擔,也只有我勉力挑起來了。”

王導暗中觀察著裴該的表情,緩緩問道:“文約之意,可是怪我不薦卿入鎮東大將軍幕府麽?”

裴該咧嘴一笑:“我近日借糧、募兵,王君必有所疑。或以為我欲以此二千弱卒,謀與王氏相拮抗?便二千兵不足數,見我似有此意,南貉輩必肯資助錢糧,想為建鄴換個主人?該便有此心,又安有此能?未必思慮過多……”

王導輕輕搖頭:“文約人中龍鳳,不必太謙。”

“我算什麽人中龍鳳?”裴該貌似自失地一笑,“且這江東自有蛟龍蟠臥。”

“卿所指的是……”

裴該搖搖頭,伸手一指王導:“王君是龍頭,在建鄴;令兄處仲是龍身,臥在江州;王平子是龍尾,探至荊州。江東池小,有此一龍蜿蜒,哪裏還容得下其它?”

王導輕輕摩挲著茶碗邊沿,故意低下頭去,不看裴該,嘴裏說:“文約此言,大是不該。江東只有一龍,即瑯琊王也,我王氏不過攀附的魚蝦而已,豈敢稱龍?文約若也想攀附龍身,正不必自籌錢、兵,由我向大王進一言可也。”

裴該表情恬然,不起波瀾,其中心中早就把王茂弘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個遍哪!

……

以瑯琊王氏為首的南渡僑族,基本上就沒有什麽恢復之志,只知道窩裏鬥,保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甚至僅僅只為保全自己家族的安康,對於這點,祖逖或許還抱著三分幻想,熟知歷史進程的裴該可沒有那麽天真。若說如今能夠洞徹王導,尤其是王敦心思的,除他們自己外,普天下也就只有裴該一人而已了。

但他原本還想著,這票混蛋於南渡之初,可能還並沒有那麽頹唐,或許真是力不能侔,只希望能夠先鞏固自家的權力,穩定了江東,統一了政令,才能繼續向北方發展——不心心念念收復祖宗墳墓,那還能算是人嗎?所以此番南渡,裴該是希望能夠勸說王導他們,從指縫裏漏點兒錢糧和權力出來,讓我先幫你們去打前站——當然啦,若真能夠打下河南,我才不會允許你們隨便插手呢,就好比原本歷史上,彼等欲以戴淵去替換祖逖。

想摘我的果子,門兒也沒有!

不過來了以後才發現,瑯琊王氏真是權迷了心竅,竟然連點兒渣子都不肯灑給自己。

以他河東裴氏的出身,王導等人自然不好直接打壓——否則僑客之心就傷透了,而南貉只會跟旁邊兒看笑話;王氏再怎麽一手遮天,若是其他衛、周、刁、庾等姓聯起手來,照樣能把他們給打趴下——再加上想要利用裴該身後裴妃的影響力,那就只能先把他給供起來。王導不顧輩分之差、年齡之差,一直對裴該表現得很熱情,但在那張溫和、誠摯的面孔背後,其實是顆冷冰冰的猜忌之心!

裴該曾在司馬越幕府任職——雖然空有其名,沒起過什麽作用——照道理來說,既得渡江,又立下了保護東海王妃的大功,完全有擠進“百六掾”(俗稱司馬睿幕府中的北人群僚)裏去的資格,而且從他初到那天參乘時候的觀察來看,司馬睿也是有這個意願的。可是生被王氏給攔住了,把他一晾好多天,無職無司,等若白衣。後來還是裴妃提出來,王氏才順杆爬,讓裴該做了有名無實的東海王傅。

至於裴該目前這些產業,原本也只是王氏拿出來籠絡東海王妃的手段而已,若非作為過繼司馬裒的代價,裴該連最初那三百畝田都捏不到自己手裏!而且衛氏原本通過衛夫人走王氏的門路,已經很有機會入幕了,就因為跟裴氏走得近了一些,上過幾趟門來攀親,最終衛展、李矩就都被毫無理由地刷了下去——裴該只好把李矩召到東海王府來,因為那家夥做汝陰太守的時候還領過幾天兵,比衛展有用。

而且據裴氏說,她曾經試探著想要為裴該聘王氏女,王導卻以家族中沒有年歲合適的閨中女性而婉拒了——你特麽連把我拉上自己的船都不肯,何由如此猜忌?!“由我向大王進一言可也”,說得多好聽啊,真想做你就不會等到今天我開口。

所以他才對王導之流徹底失望了,只好自己卷起袖子來單幹。當然啦,想在王導眼皮底下單幹是很難的,能否再脫此樊籠,重歸大海,就得看今晚自己這張嘴,是不是真能夠噓枯吹生——

“我欲重振家業、家聲,須有可馳騁處,然江東瑯琊王氏在,池小難容,難道我等北人內鬥,卻使南貉漁翁得利嗎?”裴該知道王導從來不用“南貉”這個詞,但他未必不樂意聽到——“該雖不慧,亦不為此親痛仇快之事。而欲附驥尾,卻身單力孤,於王君亦無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