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北傖南貉

裴該此前在胡營,只是暫時存身而已,不以為家,如今雖至江東,卻仍感覺如同飄零浮萍一般,找不到自己的根基所在,所以宴間多喝了幾杯酒,才會口出“若寄食,即膏粱亦無味”的話來。王導倒也不以為忤,還笑著安慰他,說你不必擔心,相信瑯琊王很快便會賜下宅邸、田地來給你的。

裴該輕輕嘆了口氣,環視眾人:“貴家如此繁盛,而我河東裴氏,或止該一人得渡長江……兩相比較,豈不使人悲愴?即大王賜田地、宅邸,亦不過一單家耳,將以何為依靠?”家族光聲名煊赫沒用啊,還得人丁繁盛、財產富饒,才能累世不衰,如今在江東的裴氏就只有我一個,那跟單家寒門又有什麽區別?

拱一拱手:“還須諸君扶持。”

王導說這是應該的。王舒就插嘴說:“江東貉奴咒罵我等為‘北傖’,以為是來奪彼等飯食的,每有不臣之心,則我等北人若不能守望相助,又何以安居?”王導擺擺手,說處明你慎言,同為一國之臣,說什麽“南貉”、“北傖”?都應該同心一意,才能夠使國家重新穩定、太平下來哪。

裴該說對啊:“我自石勒軍中來,知彼因殺王彌而與平陽生隙,假以時日,必起幹戈。北虜鬩墻,而我等齊心,則何懼中原不復,舊都不還?!”他這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可是瞧在座諸人卻貌似都沒啥反應,不禁心中暗罵。只得轉換話題,問王導:“尊兄處仲不在建鄴麽?”

在座這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王家只有王敦還勉強算是能打仗的,他現在跟哪兒哪?

王導答道:“處仲兄見為江州刺史,駐軍彭澤,若紀思遠不敵石勒時,便須星夜馳援。今聞石勒軍退,則不日當與處弘兄同歸建鄴,覲謁東海王妃——平子兄遠在襄陽,或不能折返……”

裴該這大半年的時間一直在搜集和整理自己腦海中關於這一世的記憶,但終究身體是而靈魂非,很多訊息隔著一層呢,聽王導所言,人皆稱字,他就要在腦袋裏多繞幾個圈兒才能反應過來。“處仲兄”就是指的王敦了,“處弘兄”是王敦之兄王含,哦,這二位是在江州的彭澤,過幾天就會到建鄴來;“平子兄”乃指王衍之弟王澄,據說是很能打的,他如今人在襄陽,應該趕不回來。

不過在座也只有裴該知道,這王澄嘛,他恐怕是再沒機會到建鄴來了,估計都活不過今年去……

想了想又問:“令弟世弘又何在?”

王世弘名曠,是王導的堂弟,據說司馬睿之南鎮江東,最早就是他給出的主意——因為他曾經當過丹陽太守,對南方情況比較稔熟。

王導輕輕嘆了口氣:“前率軍以援上黨,而為劉聰所敗,生死不知……”王曠不但是最先建言南渡的,而且他在王氏家族中的名聲又要超過王導、王敦,而僅在王衍、王澄之下,所以後人評價說,他如果還活著的話,南渡的瑯琊王氏當以其為首,王導的位子要讓給他來坐。不過裴該突然間問起王曠來,其實是意在其子——

“聞王世弘子雖少,卻精擅書法,可在江東否?”

王導回答道:“見在建鄴,為族人所育。”旁邊兒王邃就問了:“羲之七歲即擅書法,今九歲矣——文約亦曾聞其名乎?”

裴該心說當然了,堂堂“書聖”的名字我怎麽可能沒聽說過?不過他如今才只有九歲啊……便即答道:“因該不擅書法,筆力甚拙,故而欲得明師就學之……以為王羲之將冠矣,可為我師,不想還是個童子。”那就算了吧,我沒道理去跟個小孩子學書法,太丟臉了。

王邃說:“羲之見隨衛大家習書,文約亦可試往訪求之。”王導擺擺手:“衛大家終是一婦人,可教孺子,又豈能教導文約?”男女授受不親,這不大合適啊。

裴該一皺眉頭:“諸君所言何人耶?”王邃笑道:“乃菑陽成公之侄,衛道舒女弟,李茂約之妻也……”

裴該心說又來?我還得先跟腦子裏翻譯、搜檢一番才能明白……原來所謂的“菑陽成公”是指西晉名臣、大書法家衛瓘;“衛道舒”是指衛瓘之侄,曾任江州刺史的衛展;“李茂約”是指前汝陰太守李矩。王導說了:“衛大家之子李充字弘度,亦得其祖、其母之書法神韻也,我正欲辟之為掾,文約將來可向他請教一二。”

裴該心道你們所說的“衛大家”,不會就是世傳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吧?哦,那我有機會倒確實是想見一見的。他卻沒想到,才過幾天,衛家人就主動上門來了……

……

在東海王妃裴氏的一再請求下,最終司馬睿沒在城東給她新蓋宅邸,而是讓出兩所王府別墅來,略加整修,便讓她和裴該二人入住。等到姑侄二人於數日後再度重逢,裴氏就說了,我在王宮內實在氣悶——“唯景文(司馬睿)是真誠相待,余皆敷衍,至於彼等內眷……不說也罷。”她雖然還是王妃身份,終究沒了丈夫,又無子女,這一支藩王斷了嗣,說不定哪天就要除國,諸王內眷還怎麽可能真對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