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算術

石勒軍中,有很多獨立於戰鬥部隊之外的單位,各編為營,比方說可比參謀處、人事處、秘書處,再加民政局的“君子營”,負責後勤糧秣的“輜重營”,以及負責器械制造、修理、分派的“匠器營”,等等。

“匠器營”所制造和修理的兵器、用具,以及從戰場上搜集來,或者軍隊淘汰下來的舊貨,理論上每一筆都該有記錄,然後每月統計結果,上報給“君子營”,由程遐之類中原文士來審核、歸档。如今程遐分派給裴該的就是這麽一份工作,大概五六個月的“匠器營”統計結果,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情而被延誤下來,並未及時整理,希望能夠一次性審定。

裴該知道程遐對自己肯定是有意見,有看法的,任憑是誰,跟同僚爭奪了好長時間副督之職,都未能如願,突然發現一個新晉之輩竟有後來居上、獨占鰲頭的跡象,那心裏肯定不舒服——石勒若是許諾讓裴該和張賓平起平坐,相信就連張孟孫也不會樂意,必然敵視裴該。

所以在石勒、張賓離開之後,對於自己是不是要去拜訪“君子營”留守的同僚,裴該是頗為躊躇過一陣子的。照理來說,既為同事,相互間就該盡量搞好關系,即便想把對方踩在腳下,終究自己新來乍到,最好是暫且放低姿態,先混個面子上還算過得去為好。但裴該考慮到自己並沒有在胡營久呆的打算,又何必硬把熱臉往人跟前貼呢?再者說了,人對於你的熱臉,或許給的只是一張冷屁股……

所以他正好趁著生病,對於程遐等人是不理不睬。倘若程遐有意示好,自會遣人過來探望,或者起碼在自己病愈之後,寫信致意。但是非但程遐,就連曲彬這一流的都毫無表示,一直要到他病愈數日後,曲彬才主動找上門來,但那家夥讓家奴“乒乒乓乓”一拍門,裴該就知道來意不善了。

既然不想在胡營久呆,那就沒必要低聲下氣向人,反倒更應盡顯倨傲之態,只有這樣,才能表示自己雅不願與這些“漢奸”為伍,將來離開之後,風評也不至於太差。否則肯定會有人想了,你本鞠躬向人,人若接納,便可久留,之所以棄之而去,僅僅因為融不進這個團體裏去,受到排擠之故,未必是真的不願意為胡人效力啊!

所以他當面頂撞曲彬,並且矛頭直指程遐——誰叫曲彬是你派來的呢?他知道程遐必然不肯善罷甘休,一定會找機會收拾自己的。果然,事兒來了,程遐自己不出面,通過支屈六分派下工作來,基於裴該目前跟支屈六關系還算不錯,更基於他想要麻痹石勒、張賓的想法,就不可能一口回絕掉。

你既投入胡營,當然是要為人工作的,不可能真象演義所說的“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再說了,史實中徐元直仕魏而官至右中郎將、禦史中丞,那也不是光靠吃閑飯就能混得出頭的,他若真是毫無作為,即便演義裏的曹操,也會將之一刀兩斷。

裴該若真是對石勒沒有用處,石勒必下毒手,才不會好心好意地把他姑侄給放了呢。只有先取得了石勒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使得自己的活動範圍增大、自由度增強,身邊兒不經常跟兩三個監視之人,那才有機會落荒而逃。

他當日約定“降石不降漢”,也不獻謀以圖晉朝,但這整理、審核軍中文書,可不在約定範圍內,那是可以做的。而且不但要做,還必須做好,如此才能體現出自己的價值來,也才能戳破程遐的圖謀,給他來個響亮的大耳光!

可問題是,這古人都是怎麽記賬的?自己完全瞧不懂啊!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蕓兒又跑過來了,果然是裴氏召喚。裴該心說這我不睡,你也不肯睡,究竟在操什麽心?擔心我真的從了胡了,從此你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腥臊之地?趕緊前往拜見,果然裴氏就問了:“我見那胡將以簡冊與文約,是要卿做什麽?”

裴該先把自己的大致想法說了一遍,說我既入胡營,不可能真什麽都不做,那樣也無助於咱們逃亡的謀劃——當然啦,如今怕隔墻有耳,他言辭說得比較隱晦,相信裴氏是聰明人,應該能夠聽得懂。然後就面露苦笑:“可惜這賬目之事,侄兒從未學習過,恐怕要被那程遐恥笑了。”

他一貴介公子,沒事兒學什麽記賬、算賬啊,讀好聖人書才是最重要的。在家自有管家,最不濟也有大哥管賬,至於做官以後……府中小吏都是吃白飯的麽?這已經不是秦朝和漢初“以吏為師”,官員更重實務的時代了,自從儒生掌權以來,政客和公務員之間便日益脫節——而以裴該的家世、品位,那肯定是要當政客的啊,不可能去做下等的公務員。

政客嘛,吟風弄月、尋章摘句可也,就算真想為國效力,那也要總攬大局,誰耐煩做瑣碎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