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許昌城(第2/2頁)

史書上說:“元帝(晉元帝司馬睿)鎮建鄴,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這也就是裴氏對裴該說起過的:“昔日我勸汝兄弟隨王玄通子孫同往建鄴……”無論司馬睿還是王導、王敦兄弟,都因此而感念裴妃的恩惠,所以劫後余生的裴妃才能在江東受到超級待遇,得盡天年……

……

石勒紮營的地方已經距離許昌城不太遠了,大軍午前拔寨啟程,渡過洧水,天還沒黑就抵達了目的地。留守諸將以刁膺、桃豹、支雄、張賓為首,都預先等在城門外迎接。

眾將遠遠眺望,就見數千騎洶湧而來,到了面前左右分開,列於道旁,中間馳出三騎來。正當間的自然是石勒本人了,另兩騎一左一右都錯後石勒半個馬頭,左邊那個是大將蘷安,右邊馬上的卻是個身著晉人衣冠的小年輕,看著很是面生。

桃豹和支雄對望一眼,心說明公這是又招攬了什麽中原士人來嗎?說實話他們對“君子營”裏那票讀書人並不怎麽瞧得上,這並非出於胡人對中原人的敵視,純粹根源於大老粗在文化人面前的自卑心理,這自卑到了極點就反而容易轉化成自尊、自傲,經常會自我催眠地想:天下要靠一刀一槍搏殺出來,光識幾個字管蛋用了?!

當然啦,他們對“君子營”督張賓還是很服氣的,因為人家是真有本事啊,料敵無所不中,但其他那些讀書人就差得遠了,除了幫忙寫點兒公文啥的,還有別的什麽長處嗎?這回明公更幹脆招來一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年輕,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

張賓的想法自然與那些胡將不同,他遠遠地就瞧見那年輕人的打扮了,心中先是一喜——石勒集團中增加任何一位中原士人,就等同於增加他張孟孫的權勢和發言力。可是等靠近了一些,才瞧出那士人唇上頷下只有淡淡的胡須,瞧著年紀很輕啊,如此面嫩之人,能有什麽本事了?為什麽會被石勒相中呢?

這年輕士人自然就是裴該了,他的本職是散騎常侍,爵為南昌縣侯,列第三品,本該戴三梁冠、佩赤綬銀印。但他既已降石,就不再是晉官身份了,所以雖然換穿了胡人擄得的晉官服飾,卻把冠和綬都撇了,腦袋上光戴一頂黑介幘——比起當日在寧平城中的打扮,此外還去了腰間為司馬越帶孝的白布條。估計若是穿戴齊全,能沖張賓一跟頭——張賓老爹做過太守,第五品,他自己只當過中丘王帳下都督,後來投了石勒做軍功曹、君子營督……全是編制外職務,距離三品官那是一天一地,差得很遠哪。

不過也說不定張賓會想:我胸懷大志,腹有良謀,卻不為晉天子重用,這一個黃口孺子倒得三品顯職,所以晉朝才會完蛋啊,真正是天理昭彰!

張賓對石勒的本事和眼光那都是相當肯定的——想當初他是自家撞上門去,毛遂自薦,投了石勒,就因為“吾歷觀諸將多矣,獨胡將軍可與共成大事”,雖然不及三顧茅廬,也可比擬法孝直之投劉備——他覺得石勒不會隨便揪一個小年輕就往他這兒塞。所以雙方見面,各自下馬,先朝石勒見禮後,他就望向裴該,頗為客氣地搶先問道:“先生面生,請教尊姓大名?”

石勒提起馬鞭來一指張賓:“此趙郡張孟孫也,是我的張子房。”然後就給張賓他們介紹裴該:“此故钜鹿成公之子裴郎也。”

桃豹他們還在琢磨,這“钜鹿成公”是誰啊?天下有姓“钜鹿”的嗎?還是說老家在钜鹿,這人姓成……那他兒子為啥又姓裴咧?張賓卻雙睛驟然一亮,趕緊拱手:“原來是裴公後人,張賓有禮了。”

裴該一邊還禮,報上姓名,一邊打量這位大名鼎鼎的張孟孫。十六國時期有三個最有名的謀士,本身是中原士人,卻為胡人政權服務,開創了偌大的事業,張賓算頭一個,後面還有王猛和崔浩。要擱後世來看,那是妥妥的“大漢奸”啊,不過這年月還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漢族,而那些胡人後來又都陸續融入了漢族大家庭裏去,當時的民族矛盾也還沒有後世很多人認為的那麽激烈——起碼不如階級矛盾激烈——平心而論,不該過於苛責他們。

——若非考慮到這一點,裴該也不敢痛下決心,暫時“屈身事胡”。

那三名謀士當中,裴該唯獨敬佩王猛,最瞧不起崔浩,至於張賓,在兩可之間也。他看張賓是四十多歲年紀,身量不高,但體格頗為魁偉,面色黧黑,長須過腹——比自己這種小白臉要顯得威嚴多了。尤其張賓一雙箭眉之下,雙瞳炯炯有神,目光如電似劍,一掃過來,就仿佛要剜出自己五臟六腑似的。裴該生怕被他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不自禁地就把眼神偏轉到一側去了。

石勒說了,我如今把裴郎就交給張先生你啦,你給他找個地方好生安置下來。隨即揚鞭一指:“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