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屠殺(第2/2頁)

既然說“君子死,不免冠”,那就應該把自身形象收拾得更整潔一些吧,雖說人死而入土,是幹凈是汙糟,並沒有什麽區別,但為了向胡人表明自己並不懼怕死亡,該端的架子還是必須得端起來的。只是他才抹了幾下而已,就覺得頭昏眼漲,竟然就這麽趴在桶邊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

一夜無夢,裴該最終是被淒厲的胡茄聲吵醒的,迷迷糊糊擡起頭來朝帳外一望,就見晨光熹微,天色竟然已經亮了——自己又得苟活一日啊。順手從捅裏攫一把水,再次凈了面,然後突然發現,在自己身邊擺著一套晉官的服飾。

這是讓自己換身幹凈衣服再去死嗎?裴該一想也好,低頭瞧瞧身上,胸前全是板結的血汙,哪怕臉洗得再幹凈,帽子戴得再正,穿這麽一身也實在沒法見人哪。當下扯過那套幹凈衣服來,抖了抖,大致翻瞧一下,也無血跡,也無破口,不象是從什麽屍體上扒下來的,大概是哪一位死鬼公卿帶著的替換衣服,被胡人從箱籠裏翻出來了吧。

當即換上幹凈服裝,然後繼續一本正經地跪坐等待。倒也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靴聲橐橐,那名黃須胡將躬腰入帳。裴該突然想到,其實這人待自己還算不錯的,既給水,又給餅,完了還送來一套幹凈衣裳,就算那都是石勒的命令,此人只是一名執行者而已,但既受恩惠,多少該……算了,胡人咱就不感謝了,順便打問一下姓名吧。說不定最終行刑的便是此人,也好知道自己究竟死於誰手。

於是一梗脖子:“汝是什麽人?姓甚名誰?”

那員胡將邁入帳門,才剛直起腰來,就聽到裴該的詢問,不禁一愣,隨即嘴角略略一撇,笑吟吟地回答道:“某是中堅將軍蘷安,匈奴人。”

裴該冷笑一聲:“匈奴是漢姻親,汝倒肯屈身於雜胡屬下……”

蘷安雙眉一軒,貌似就要發怒,但最終卻還是按捺住了,反唇相譏道:“左右在晉人看來,匈奴是胡人,羯、羌等族也是胡人,又有什麽分別了?”然後一按腰間佩刀:“裴郎不必再逞口舌之利,如今臉也洗凈了,衣衫也整潔了,該當上路了吧?”

聽到“上路”二字,裴該的眼皮不自禁地就是一跳——左右都要死,穿整潔點兒死,或者吃飽喝足睡個夠再死,又有什麽分別?儒生還真是重形式而過於實質啊。可是突然之間,他雙眉微微皺起,瞟了那蘷安一眼:“我欲再見石將軍一面。”

蘷安嘴角一抖,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當即答道:“明公也正欲再見裴郎最後一面——請跟我來吧。”

……

裴該跟隨著蘷安離開帳幕,向中軍大帳走去——石勒仍然把大帳安置在寧平廢城之外,並沒有移入城中。一路上,到處都是胡帳、胡兵,幾乎所有胡兵在見到蘷安的時候,都會躬身行禮,然後用相當不友好的目光瞥著裴該——看起來,這蘷安在石勒軍中身份不低啊。

遠遠的,就見有一股漆黑的濃煙沖天而起。蘷安瞧見裴該眼神所向,隨口就給解釋:“明公下令,剖開司馬越的棺槨,焚燒其屍,以為天下人報仇。”

東海王司馬越乃是摻和“八王之亂”的最後一名藩王,在內鬥中,他勉強可以算是笑到了最後,但天下早就被司馬家那些廢物王爺給攪成了一鍋粥,勝利者其實才是最大的失敗者。不過雖說司馬越擅權好殺,惡名昭彰,起碼這人論起行軍打仗來,總比王衍、司馬範之流要強得多,估計他若不是憂憤病死,石勒也不可能贏得那麽輕松吧。

裴該在肚子裏把司馬家上下幾代都詛咒了個遍,等再擡頭的時候,已經來到大帳之前。蘷安先進帳通報,時候不大,裏面便召喚裴該進去。裴該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昂著頭,大步而入,見到石勒也不行禮,直接當面就跪坐了下來。

石勒上下打量他幾眼,微微而笑:“裴郎梳洗後,風采更盛。”隨即一板面孔:“晉兵我已盡數殺卻,王衍等也推墻掩埋,如今只余裴郎一人。我再多問一句:裴郎可肯降麽?”頓了一頓,又再補充道:“我立君子營,以趙郡張孟孫為主,收攬中原士人,裴郎亦可入營,為其副督。”

裴該嘴角一撇:“將軍似有大志啊……然而禍患便在眼前,不思量自身安危,反倒費盡心思要招攬裴某,就不怕因小而失大麽?”

石勒眉頭一擰:“裴郎這是何意?”

裴該冷笑道:“劉淵在時,即命將軍與劉曜、王彌等會攻洛陽,數年不下。今將軍一戰而滅王衍,使晉之主力盡喪,四方勤王兵馬倉促難合,洛陽形同積沙之城,晉主仿若釜底遊魚,亡無日矣……”

石勒聽說裴該要見自己,還以為他是來投降的,可是聽對方口氣,對胡漢君臣毫無恭敬之意,甚至直呼漢先主劉元海的名諱,心中便有些不大開心。但隨即又聽裴該稱呼晉朝皇帝司馬熾不叫“天子”、“陛下”或者“國家”,而跟著自己也叫“晉主”,還形容這家夥如今已如“釜底遊魚”——這很明顯有背晉之心啊,不禁雙眼一亮,心中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