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國破山河在(第2/3頁)

心中千廻百轉,腳步越來越快,距離南門也越來越近。猛的,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裴該就覺得胃部一陣痙攣,差點兒沒直接吐出來。腳步也因此而踉蹌,被迫伸手朝側邊的陰影撐扶過去——觸手綿軟,也不知道是活人還是屍體,嚇得他一個哆嗦,匆忙收手,結果立足不穩,朝著反方向一跤跌倒。

眼瞧著南門就在前方,他雖然爬起身來,卻不敢再挺直身軀,被迫躬著腰,盡量把重心放低,就這麽半挪半蹭地朝前方緩緩推進。身下潮濕而黏滑,腥臭直入臟腑,熏得人幾欲暈去,裴該努力保持著心智的清明,在血窪和屍堆中間艱難向前。

不遠處傳來雜沓的馬蹄聲,擡眼一瞧,幾支火把閃爍著靠近。他正待更加伏低身體,停止手腳的動作,等待那些胡騎過去,可是突然之間,屍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裴該促起不意,身體朝前一傾,面孔直接就拍到地上去了。照理說他身形壓得很低,即便腦袋距離地面也不甚遠,但無巧不巧的,額頭卻正好撞上了某件硬物——也不知道是殘缺的盾牌,還是破碎的兜鍪——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時間就此停止了……

……

等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裴該首先感覺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努力張開眼瞼,明亮的天光映照下,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妄圖逃離寧平城前夕見到過的某名青年官員,還曾經在他面前吟過辭世詩呢。然而見他醒來,對方眼中卻並無欣慰之色,反倒充滿了茫然和無奈,略撇一撇嘴:“如今死去才是福份,卿又何必復蘇?”

說著話,伸手就來拉扯裴該。裴該掙紮著搡開他,嘴裏問:“什麽時辰了?”那名官員苦笑道:“文約,卿已昏睡半日矣。天才放明,胡騎便即殺入城來,王公等盡皆束手,大軍亦頃刻覆滅——如今我等都成為胡虜的階下囚啦!”

裴該長長地倒出一口氣來,重新闔上雙目——原來已經徹底完蛋啦,沒能逃得了,終於還是當了胡人的俘虜……可我是怎麽回來的呢?就讓我倒伏在屍堆裏好了,究竟誰這麽多事?唉,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果如對方所言,我為什麽要蘇醒呢?還不如就此死去為好……

然而那名官員卻繼續來扯他:“胡帥有令,凡被擒獲的王侯公卿、朝廷百官,都要前去謁見。文約還能夠行走嗎?”

當裴該在這位不知名的熟人生拉硬拽之下,在周邊胡騎殘忍的嘲笑聲中,歪歪斜斜爬起身來,繼而踉踉蹌蹌來到敵將帳幕前的時候,就見帳前排沓一片,幾乎坐滿了頭戴進賢冠或者籠冠,身穿朝服或者袴褶,佩綬掛印的晉朝官員們。不過絕大多數官員都是塵土遮面,頭上的冠冕東倒西歪,身上的袍服滿是破口,一個個席地而坐,有些更直接俯伏在了地上,並且還在不停地發抖。

那名官員扯著裴該坐在人群側後方。裴該不禁低頭瞧瞧自己身上,前襟滿是凝結的血跡,幾乎瞧不出原色來,再摸摸臉上,貌似也同樣汙糟一片,前額腫起了一個大包,鉆心的疼痛。可是到了此時此刻,明知必死無疑,他反倒鎮定了下來——本來自己在前一世就應該死了,能得穿越,或許是上天讓自己臨終前體味一下和平時代所根本無法想象的恐怖和悲慘吧,擷取一片歷史的塵埃,讓自己得以棲伏這最後一刻……

他上一世說不上風光無限,也勉強算得一帆風順,活了快三十歲,沒得過什麽大病,沒遭過什麽大難,按部就班地讀書、畢業、就業,暫且沒有組建家庭的欲望,薪水完全可以保證個人的小康生活……可是莫名其妙的,就在斑馬線上被一輛本不該白天駛入市區的八輪大卡給迎面撞飛。他還記得自己腦海中最後的想法是:

我完蛋了,不死也得殘廢……與其殘廢,還不如死了吧!

應該是死了,但靈魂卻又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將近兩千年前。這具軀體原本的主人幾乎手無縛雞之力,就連騎術都很糟糕,是乘坐馬車逃入寧平城的,可是就在入城前一刻,突然間軸斷輪裂,把他一跟頭給拋了下來,才剛轉身,欲待咬牙爬起,就見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呼嘯而來,直入懷中,定睛一瞧,原來是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真裴該當即嚇得白眼一翻,就此昏去,等再睜眼時,軀殼已然易主……

其實那個時候就有機會死透了,不知道是誰把他給拖入了城中,就此得以暫時避過胡騎的弓箭;然後夜間偷跑,也該死的,又不知道是誰把他給救活了過來。但這又有什麽意義呢?最終不仍然是難逃一死嗎?

裴該往手心裏吐點兒唾沫,努力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只可惜唇幹舌燥,實在吐不出多少唾液來,估計會把臉上抹得更花——然後重新紮束一下介幘,扶正頭上的進賢冠,一屈雙膝,緩緩坐下,雙手並攏,橫放膝上——就這年月而言,那坐姿算得上是絕對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