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苦縣苦人(第2/3頁)

一名青年官員大著膽子湊近一些,彎下腰去,借著大帳內透出的微弱光芒,仔細打量。對方也恰好在這個時候,身體姿勢雖然保持不變,卻緩緩地梗起脖子,擡起頭來,四目相對——

那同樣是一個年輕人,相貌按照這時代的審美標準來說,可謂俊秀:首先方面廣頤,膚色甚白,其次雙眉疏朗,鳳睛清亮,鼻直口正,唇上、頷下的胡須因為從未刮剃過而顯得柔軟細密。

他當即就被對方辨認了出來:“裴文約?”

呼喚其名的青年官員隨即面孔一板,訓斥道:“卿為钜鹿成公之子,官拜散騎常侍,爵至南昌侯,卿父有大功於國家,有大德留著汗青……古語雲:‘君子死,不免冠’,卿為何如此畏縮、惶恐,竟然孤身而箕坐在這裏呢?”

那裴文約板著一張死人臉,一張嘴,話語卻莫名的詭異:“你丫說什麽屁話哪?”

另一名青年官員扯一扯同伴的衣袖,撇嘴道:“日間撞見滿山遍野而來的胡騎,裴文約嚇得肝膽俱裂,據說已然瘋癲啦。卿又何必與這般癡人言語?”

裴文約繼續噴吐正常的發音和奇特的詞匯、語法:“你丫才瘋癲呢,你們全家都特麽徹底瘋了!”

先前訓斥他的青年官員不禁輕嘆一聲:“世人都道钜鹿成公二子,道文可紹繼乃父之志,文約可傳承乃父之學。如今我等即將殉國而死,本欲邀他一起作詩,也好於青史間留下幾筆記述,不想他竟然瘋癲了……”

裴文約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殉你媽國!你們就光知道吟風弄月了,你們究竟為這個國家做過些什麽了?還跟這兒裝忠臣烈士哪?都特麽什麽XX玩意兒!”

可是想一想,這些話對方未必真聽得懂,簡直是“明珠投暗”……幹脆一咬牙關,雙手在泥地裏一撐,掙紮著站起身來,戟指相對,用時下流行的語法大喝一聲:“汝輩與王夷甫究竟有何分別?生時無益於國,即便死了,也絲毫無害於胡虜——何所謂殉國?!”

……

這位裴文約,大名叫做裴該,肉體雖然屬於這一時代,靈魂卻來自於兩千年後。誠如對方所言,他的真身在白天見到呼嘯而至的胡騎,見到滾滾人頭、漫天箭雨、滿地血泥,當場就給嚇傻了,於是一個來自於未來的魂魄,就莫名其妙地突然間奪了舍。

這種現象放在後世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魂穿。

可是裴該的靈魂在占據了肉體以後,打量身周,卻不禁欲哭無淚。這可能是史上最苦逼的穿越了,即便寫到小說裏去,也除非開篇就大開金手指,否則根本沒有翻盤的可能……不,別說翻盤了,連活路都幾乎被徹底斷絕!

他一開始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因為晉軍的數量實在太多,武器裝備也頗為精良,胡騎不過寥寥數千而已,只要自己能夠說服幾百人聚集奮鬥,想要殺出重重圍困應該還是不難的吧。可是隨即就通過腦海中支離破碎的這一世的記憶,大致搞明白了自家的身份——散騎常侍、南昌侯,聽這名號貌似挺唬人,其實不過龐大官僚群體中一名毫無實權的閑散文員罷了,而且只通文事,不明武道,就連一名中層軍官都不認得,要怎樣才能讓那些徹底嚇破了膽的兵卒聽自己的話呢?

曾經試著跑去跟幾個渾身浴血、滿臉絕望的大頭兵搭話,對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只知道跪下來磕頭;到處尋摸中下層軍官,可是晉軍的編制早就被打散了,幾乎沒有一名軍官還找得到自己的下屬……然後才一表露出想要沖殺出重圍的意願,就被軍兵和同僚們給當成了瘋子……

裴該也曾經考慮過孤身逃亡,或者躲藏在屍堆裏避過胡騎,可那是純粹的撞大運,等於把自己的命運徹底交給老天爺啦,有哪一部穿越小說的主人公可以靠如此消極手段得以翻身的?

尤其是,經過小心翼翼而在他人耳中純為瘋話的四處打探,再結合頭腦中殘存的記憶,他倒也勉強弄清楚了目前的狀況。這在歷史上算得上是頗為著名的一場戰役——雖說一般歷史愛好者未必會留意到——西晉十萬中央軍團被一戰而滅,宣告了這一政權徹底崩毀之日,為期不遠了……

事情的根由,還得從數年前說起,匈奴族建立的胡漢政權步步緊逼,一直殺到洛陽近郊,當此危難關頭,執政的東海王司馬越卻與大將苟晞鬧起了矛盾,不但互相攻訐,甚至還兵戎相見。最終司馬越撇下皇帝,獨率百官與主力部隊南下,屯軍於項,對外宣稱說是尋機進討胡漢大將石勒,其實劍指苟晞。到了今年三月份,司馬越突然因病在軍中辭世,眾軍乃公推襄陽王司馬範為主,然而司馬範只是個傀儡罷了,真正掌握實權的卻是太尉王衍王夷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