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二

內德細細觀察兒子羅傑的面孔。他心中五味雜陳,一度哽咽。羅傑快長成少年了,正是長個子的年紀,但臉蛋兒仍然稚嫩,說話也是童音。他一頭烏黑的卷發,鬼精靈的神色,和瑪格麗一模一樣,只有眼睛隨了內德,是金棕色的。

主教座堂對面的房子裏,兩人坐在前廳。巴特伯爵來王橋出席值季法庭的春季庭審,把十八歲的巴特利特和十二歲的羅傑一起帶來了——巴特以為兩個孩子都是自己親生的。內德身為王橋市下院議員,這次回來同樣是為旁聽庭審。

內德婚後無子。十多年來,他和西爾維床笫之間熱情未減,但西爾維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夫妻倆都引以為憾,內德也越發疼惜羅傑。

內德想起自己的少年歲月。他望著羅傑,心中說:我明白你的苦惱,我有一腔逆耳忠言,但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過來人”對我說明白少年人的心思,我從來不以為然,想來你也一樣。

羅傑對內德自然沒有什麽特殊感情。內德是他母親的朋友,算是半個舅舅。內德關心他,無非是仔細聽他抒發意見,拿他的想法當真,斟酌著回答而已。大概因為這個緣故,羅傑有時候會找他吐露心事,這叫他分外欣慰。

只聽羅傑問:“內德爵士,你了解女王。她為什麽痛恨天主教徒?”

內德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其實早該有所預料的。羅傑知道本國信奉新教,他父母卻是天主教徒,在他這個年紀不免要疑惑。內德一時措手不及,只好敷衍說:“女王並不痛恨天主教徒。”

“父親不去教堂,要向她交罰款。”

內德看出羅傑心思敏捷,心中一喜,接著又是一陣苦澀。他以羅傑為驕傲,但卻不能表露,特別是在這孩子面前。

內德對以一貫的說辭:“伊麗莎白還是公主的時候,曾對我說過,倘若她當上女王,絕不會讓英格蘭人因為信仰而死。”

羅傑馬上反駁:“她並沒有信守這個承諾。”

“她盡力了。”內德搜腸刮肚,不知道該怎麽向這個十二歲的孩子解釋政治的錯綜復雜,“一邊,國會裏的清教徒滿腹牢騷,整天怪她心慈手軟,呼籲對天主教徒處以火刑,效仿瑪麗·都鐸女王燒死新教徒。另一邊,的確有諾福克公爵等天主教徒犯上作亂,意圖行刺女王。”

羅傑不服氣:“可司鐸僅僅因為傳播天主教信仰就被判了死刑,不是嗎?”

內德瞧出來了,羅傑的困惑由來已久,但不敢對父母提起。內德不由得暗喜,這孩子對自己傾訴心聲,足見得是信得過自己。只是他為什麽如此在意?內德猜想斯蒂文·林肯還住在新堡,只是人人心照不宣。他給巴特利特和羅傑兩兄弟做教書先生,十有八九還為他們一家主持彌撒。羅傑擔心先生身份揭穿,被處以死刑。

如今司鐸比從前多了許多。斯蒂文是伊麗莎白女王改宗時的遺老,但各地湧現出數十乃至數百個遺少。內德和沃爾辛厄姆已經抓捕了十七個司鐸,盡數以叛國罪處死。

這十七個人裏,內德親自審問過大半,可惜並沒有問出多少消息,一半因為他們早有防備,受審時守口如瓶,一半因為他們的確知之甚少。那個頭目叫作讓·英吉利,顯然是個化名,對他們所透露的少之又少。在哪裏上岸,他們不知道;是什麽神秘人物接應他們,送他們前往各地,他們也不知道。

內德答道:“那些人在異國給人培養為司鐸,再偷偷送回英格蘭。他們效忠於教宗,而非女王陛下。其中有些司鐸出身於一個叫作‘耶穌會’的忠堅天主教宗派。伊麗莎白擔心這些人密謀推翻自己。”

“他們果真在密謀?”

倘若問話的是個成年人,內德一定毫不留情,譏笑對方天真愚昧,以為秘密司鐸清白無辜。可是他無意駁倒親生兒子,只希望羅傑明白是非真相。

這些司鐸堅稱伊麗莎白是私生女,蘇格蘭女王瑪麗·斯圖亞特才是英格蘭王位的正統繼承人,只是他們並未——尚未有所行動。他們既沒有想方設法接觸被軟禁的瑪麗·斯圖亞特,也沒有號召心懷不滿的天主教貴族招兵買馬,更沒有密謀刺殺伊麗莎白。

他答道:“沒有。據我所知,他們沒有密謀加害伊麗莎白。”

“所以被判刑只因為他們是天主教司鐸。”

“你說得不錯,至少從道義上說。伊麗莎白沒能信守年輕時的諾言,這也讓我痛心不已。但從政治上說,她不可能縱容王土之上有一群人效忠異邦君主——效忠與自己為敵的教宗。普天之下,沒有一位君王會容忍這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