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四)

“求援?”韓岡本是把仇一聞往門裏請,聽到這一句,動作便停了,奇道:“這秦鳳路上誰還能給仇老你臉色看?”他在秦鳳路上行醫多少年了,救下的人命成千上萬,任誰也得給他一點面子。

“韓官人你也太看得起老頭子了。”仇一聞唉聲嘆氣,“官人們要跟老頭子過不去,老頭子就要躲著走。老天爺要收人時,老頭子的臉面也一樣沒處掛。就像前些日子,老頭子在夕陽鎮上碰上個賣炭人家的女兒肚子大了起來,說是偷了人吧,可有了喜也不至於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而且才三四個月就大得跟十月懷胎的樣子,實在不對勁,便把老頭子請了去。老頭子過去把了脈,的確不是個喜脈,當是懷裏生了癰,但看她肚子脹起來的樣子,怎麽施針下藥,這肚裏的癰都是消不下去了,也只能等死。韓官人你說說,這老天爺硬是要收人的,該是怎麽個救法?”

“開膛破肚,把瘤子給割出來。”韓岡一點後世的醫學常識還是有的,不過肚中的瘤子長得這麽快,多半還是惡性,即便在千年之後也不是那麽容易能救回來。

不過韓岡也不能在仇一聞面前表現自己多有見識,立刻就說道:“仇老,小子的醫術你也是知道的,當真是一竅不通。也就是在……”

“好了,好了,”仇一聞雖是求人,還是不改倚老賣老的脾氣,打斷了韓岡的推脫,“這事老頭子也知道。韓官人你要藏著掩著,誰也沒辦法,你真的把人給救回來也就認了。”

韓岡搖頭無奈地苦笑兩聲,看來仇老頭是認定他身懷醫術了。不過這也難怪,普通人對醫道並不了解,所以韓岡的話還能蒙混過去。但仇一聞老於醫藥,當然知道韓岡主持的療養院究竟有多難得,而他對於五行生克用於醫道上的見識,又是如何發人深省,怎麽可能是跟萍水相逢的一個普通道士聊了兩天,就能學到的?

天氣燥熱,門邊樹上的知了大合唱也是讓人聽著頭疼。站在門前說話的確不是禮節。韓岡請著仇老郎中進了待客的廳中,謙讓兩句各自坐下,又讓人送了茶湯上來,他才重又問起,“既然仇老你不是來找小子教訓醫術上的事情,那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也就是月前的事,老夫的一個徒兒在秦州城裏做著郎中,不巧醫死了一個兩歲的小娃子——其實也不能算他醫死,本就是病重。老夫的徒兒只是紮了兩針,又開了個藥方,到了第二天就沒救了。現在那家人把老夫那徒兒送進了大獄裏,說是要治他個庸醫殺人的罪名。”

“這樣就告了?”韓岡難以置信。

醫生治死病人,尤其是幼兒,在此時根本算不得什麽大事。連當今天子的子嗣都是生一個死一個,若是這樣就要治禦醫的罪,太醫局裏就沒活人了。韓岡眼前的這位老軍醫,他的醫師生涯中,怕也是親手給幾十個小兒送過終。

所以韓岡聽著有些糊塗,心裏也是奇怪,“此事應該不大啊……難道是六七十歲才生的獨苗?”

仇一聞搖頭:“死得是個小幺兒,前面還有兩個三四歲的哥哥。”

啪,韓岡一拍桌子,心頭有些火氣,“那還告個什麽?!這等夾纏不清的人家,仇老你在秦州城裏找個熟人說上兩句公道話,也就過去了。世上有幾家沒夭折過小兒,天家都免不了的事。這都要遞狀子,日後誰敢做醫生?”

“誰說不是呢……可老頭子的臉面不夠用哇。”仇一聞繼續嘆氣,“老夫平日裏從來不進官宦家的門,醫的多是平頭百姓和軍漢,真要有事求人的時候,認識的幾個軍頭,根本派不上用場。官人你是管勾路中傷病事,又跟著管蕃部的王機宜,說起來這事還真是非你不可。”

“……這又是從何說起?”韓岡更糊塗了,路中傷病事指的是軍中傷病,勉強也可以附帶上軍中家屬,但與平民無礙,而王韶的提舉蕃部,與醫藥之事更是不搭界。

“病家身在軍中,我那徒兒跟蕃人又有些瓜葛,這不是正好兩邊都對得上?”

這根本是強詞奪理!韓岡都想掀桌子了,“哪裏對得上!?”

而且這仇一聞人老嘴碎,說了半天都是夾纏不清,說不到個點子上。韓岡深吸一口氣,平了心頭火氣,“仇老,你還是把此事來龍去脈給小子從頭到尾地分說一下,那樣,小子才好知道該如何去做。”

“老夫方才也說了。就是秦州城裏一家小兒病了將死,找了幾個醫師都不敢開藥方,搖頭就走了。最後找我家徒兒去治病。我那徒兒心腸軟,雖然那小兒是沒救了,可他想了半天,還是決定把死馬當活馬醫,開了個偏方。只是他自不量力,到最後還是沒能救回來。那苦主就恨起來了,揪著說我那徒弟是庸醫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