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念親恩思全孝(上)

在河岸邊徘徊了一陣,下定決心的韓岡要回到家中繼續讀書,韓雲娘也要跟著回去收拾家務,她便扶著韓岡向村中走去。

兩人剛剛走到村口,這時從下遊的渡口處過來一人,看到他,韓岡的腳步不由得停住,小丫頭則不知為何忽然膽怯地躲到了他的身後。

那人臉皮上盡是疙瘩,雙眼外鼓,大嘴前凸,褐色隱花的綢布直裰蓋不住高高挺起的肚腩。乍一看去,活脫脫一只秋後將要冬眠的胖蛤蟆。人能長出這副模樣也是難得。韓岡通過前身的記憶認得他,正是不斷攛掇著韓家賣田的李癩子。

李癩子是村裏排第一的大戶,臉上疙疙瘩瘩如同翻轉過來的石榴皮,像個癩蛤蟆一般,所以有了這個雅號,多少年叫下來,連本名都沒幾人知道了。其人在村裏名聲並不好,卻跟縣衙裏的班頭——外號黃大瘤的黃德用結了親家,又通過黃德用結識了在成紀縣衙中、祖孫相繼傳承了三代的押司陳舉!

這陳舉可是關西江湖上有名的奢遮人物,有著仗義疏財的美名——盡管他疏的財全是從成紀縣百姓身上盤剝得來。

陳舉繼承父祖之業,把持成紀縣衙政事三十年,曾經讓兩任知縣、七八個主簿、縣尉灰頭土臉的從成紀縣因罪罷任,其中一個背時的知縣,還被奪了官身,“追毀出身以來文字”——也就是說,這位倒黴知縣身上的官皮給剝了,從官誥院和審官院被除了名,這比奪官去職還讓官員們畏懼,畢竟奪官還有起復的機會。另一個更倒運的主簿,則參加了瓊州【今海南海口】終生遊,再也沒能渡海而回。

自此之後,後任的知縣、主簿等成紀縣官員再沒一個敢招惹陳舉的。而陳舉也識作,只要頭上的官人老老實實,他便不會太過欺淩上官,如此兩下相安。

李癩子攀上了陳舉這尊大神,從四年前開始便當上了下龍灣村裏的裏正。他依仗了陳舉和親家,將許多差役賦稅都轉嫁到別人的頭上,禍害了村中不少人家。不過若不是因為韓家老三重病急需錢,以韓家的家底,本也不會被李癩子欺。

也許是受到身體原主的影響,也許還有這幾天來了解到內情的原因,韓岡對李癩子全無半點好感。為了一塊土地,恨不得殺人放火,不論前生後世的哪一個時代,總是有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落到自己頭上,韓岡對此本不會在意。可李癩子通過近乎於詐欺的手段,將韓家的田宅一點點地搜刮到自己手中。韓岡已經在心底立誓,日後肯定是要一報還一報的。

在仇人面前,韓岡卻更加斯文有禮,他沖李癩子拱了拱手,行禮問好:“李裏正,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韓……韓家三哥啊!好,好,都好。”李癩子有些狼狽地應答道。他的聲音如公鴨一般沙啞難聽,投過來的眼神不知為何卻甚是怨毒。

李癩子的表情,韓岡看在眼底。他有些納悶,李癩子已經如願以償將家裏的田宅都刮了去,自家恨他理所當然,但他恨自己,卻是從何說起?……難道真的是因為擔心他家將田地贖回?

韓岡沖著李癩子又正正經經地一拱手,擺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模樣:“小侄一病半年,其間家中多蒙裏正照拂。等他日有閑,必擺酒致謝。還望屆時裏正不要推辭。”

“好說,好說!”李癩子眉頭一皺,韓家的老三原本就是個能文能武的英才,只是有些傲氣,不太愛搭理人。沒想到在外遊學兩載,現在卻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在他眼中,韓家老三有著久病後的消瘦,一襲青色素布、圓領大袖的襕衫下空空蕩蕩,弱不勝衣。但其寬大的骨架子仍在,六尺高的個頭仍給李癩子很大的壓抑感。膚色是久未見光的蒼白,臉頰幾乎都被病痛消磨盡了,凸出的顴骨在臉頰上投下極深的陰影,唯獨一雙凹陷下去的眼睛被濃黑如墨、修長如刀的雙眉襯著,愈發顯得幽深難測,讓李癩子渾身都不自在。

李癩子不耐煩的樣子韓岡看得分明,能讓仇家不痛快的事他一向很樂意去做,而且還有件事他也想要弄清楚。

“裏正,河灣上的那塊菜田……”韓岡開門見山的剛提了個頭,就看到李癩子眼中的兇光頓時狠了三分,他心裏有了數,分明是戳到了症結上。

“這個過幾日再說!”下龍灣的裏正爆發般地吼了一句,扭過頭,轉身就往村中走去。他心中暗恨,這措大病好得這麽快作甚?再病個半月,讓韓家把典地的錢花光,他哪還會需要擔心什麽。

盯著李癩子遠去的背影,韓岡冷哼一聲,李癩子眼中的兇光他也看見了,但自己已經病好,不論李癩子能玩出什麽花樣,他都有能力去應對。

……

到了傍晚,韓岡的父母韓千六和韓阿李【注1】也挑著空籮筐一身疲憊地回來了。韓千六手上提著個壇子,聞著有酒味,但裏面裝的卻是酒糟;韓阿李的籮筐裏則放著半截羊腿,用荷葉包著,進門後就遞給了迎上來的小丫頭下廚料理。聽著從兒子房內穿出來的瑯瑯書聲,夫妻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