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上)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日頭一點點地升起,驅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已經到了秋後翻耕麥田的時節,自麥收後修養了一陣的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便又扛起鋤頭,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絡繹不絕,而朗朗的讀書聲此時正從村口邊不遠處的一間破舊草廬中傳了出來。路過的人們紛紛停步驚訝地循聲望去,雖然屋舍已經不同,可熟悉的讀書聲,仍讓他們覺得仿佛一下回到了幾年前,韓家三子日夜用功苦讀的時候。

“韓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應是大好了!這幾天晌午後都看見他家的養娘扶著出來走動。”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脫了形。嘖,原來多壯實的一個後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個模子出來的,牛一般啊……現在風吹吹就會倒。”

“怎麽三秀才比過去還要用功了點?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現在肯定是想將功課補回來。”

“真該讓俺家的兩個小子來看看,這才是能中進士的樣子。韓家三哥在外面兩年,不是白饒……”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氣了,昨天還跟俺笑著打招呼來著。”

“沒錯,沒錯!的確是和氣了不少。”

韓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時的讀書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記憶中的韓岡都是埋頭於詩書,是個很淡漠的性子,對村人禮數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過賀方這兩天本著敦親睦鄰的心思,要改變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惡劣印象,不想竟讓他們受寵若驚。

“也幸虧大好了。韓菜園這半年為了兒子,家產都敗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沒得錢來買藥……”

“一頃多地如今一點不剩,兩進的宅子也賣了。韓菜園夫妻兩個還得沒日沒夜地去山裏挖山菜,也不顧大蟲、花熊。這年歲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讓李癩子那廝撿了大便宜,他想韓家的三畝菜園多少年了,現在終於讓他完了願……”

“哪裏完願了?他哭還差不多。那三畝菜園是典賣,不是斷賣【注1】,能贖回來的。菜園子才典過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癩子現在怕是鎮日都要擔心韓菜園將田贖回去。”

還帶著一點橘紅色的旭日光輝,從支起的窗欞縫隙投射進來,映在夯土築起的墻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話也隨著陽光一起透了進來。站在村口議論韓家的都是些鄉裏鄉親,多有幾分替韓家慶幸。可他們的議論傳入入耳,賀方的讀書聲卻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覺察的哽咽。

這個時代的秦嶺可比後世荒涼得多,老虎滿山亂竄,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還有老虎夜裏沖進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賀方沒想到父母為了給他籌集醫藥費,竟然連性命都不顧了。還有河灣邊的三畝菜田,那是從祖父輩留下來的,只看韓岡的父親都是人稱韓菜園,便可知那塊菜田實是韓家的命根子。

韓岡就算已經魂飛魄散,仍能影響著賀方占據的身體,去反對賣出這塊田地。可惜他到底還是遲了一步,等他意識清醒,菜田已經被咬著牙典了出去。幸好還能贖回,不然韓家真的成了徹徹底底的無產者——以此時的說法,叫做客戶【注2】。

“韓家這兩年也不知遭了什麽災,惡了哪路神靈。今次兵災,一下沒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養大的三個兒子,兩個拔了短籌,就剩個措大【注3】老幺!”

“是不是前兩年祭李將軍,韓菜園那次碰跌了香爐,遭了祟?不然怎麽連丟了兩個兒子,韓三秀才也是一病小半年,差點又丟了命。韓菜園和阿李嫂前日去了廟裏許願,就一下就好起來了!”

“去,小心夜裏李將軍老大箭來射你個對穿!李將軍可是個會作祟的?!”

“……俺也只是說說罷了!”

“韓三秀才得病是受了風寒又趕了緊路,關李將軍何事?現下病能好,這才是李將軍福佑。”

耳中不斷被聒噪著,心中也躁得厲害,賀方沒心思繼續再讀下去。咬人耳朵背後議論人的事,無論時代和地點,都是少不了的。但自己成了他人嘴裏咀嚼的談資,賀方總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賀方住了聲,輕輕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論語》,放到了書桌上。論語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寫而成。紙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光潔,一絲不苟,近於歐體,工整得如同鉛字印刷出來一般。這是從歐體字脫胎而來的館閣體,賀方早年曾經被他的祖父逼著習字,學得也是歐陽詢,看著韓岡一筆一畫盡著心力抄寫出來的方正小楷,只覺得十分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