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童貫,閹割過的王爺不孤獨

在公元1127年上演的巨型歷史悲劇中,有一個介乎喜劇與悲劇之間的角色特別引人注目。他就是童貫。

半年前,他已經被皇帝下令殺死。當時和後來的人們普遍認為,他是公元1127年悲劇的主要制造者,即便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抵償他的罪惡。因此,在後來的世代裏,一提起他的名字,常常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舞台上的大花臉,或者鼻梁上塗抹著一大塊白粉的角色們。

事實上,童貫的經歷,充滿了傳奇般的悲喜劇色彩。他一生中,開創的幾項中國歷史之“最”,肯定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歷史上迄今無人能夠打破的紀錄,並且可能會永遠保持下去。

這幾項紀錄是:

中國歷史上握兵時間最長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掌控軍權最大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獲得爵位最高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代表國家出使外國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被冊封為王的宦官。

沒有人能夠精確統計出中國歷史上的宦官總數。粗粗算來,大約至少應該不低於百萬人才對。也有論者估計,認為應該在三四百萬左右,極端者甚至認為可能達到千萬之眾。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心而論,在這數百萬人群當中,僅僅憑著這樣幾項紀錄,這個人物就沒有理由被漫畫化、臉譜化為一個小醜的模樣。事實上,如果不帶偏見地翻檢一下歷史記載,我們會發現:在公元1127年的悲劇發生之前,將近二十年時間裏,童貫肯定曾經是我們帝國的驕傲與榮耀,代表了那個時代相當一部分人的光榮與夢想。

可能是大眾傳媒和娛樂圈概念性思維的緣故,我們每當想起歷史上的那些反面人物時,常常會把他們和或者獐頭鼠目、或者滿臉橫肉聯系起來。從歷史記載中我們知道,至少北宋末年的這些反派大人物不是如此。

也許是因為宋徽宗具有美術天才的關系,他所信任和喜愛的親近重臣,儀表一般都很出眾。徽宗皇帝本人,用古時人們的形容,叫作面如脂玉,唇若敷朱,風姿如玉樹臨風,與他政治上的昏庸似乎沒有太大關系。從他傳世不朽的人物畫《聽琴圖》和部分時人記載上看,蔡京眉目疏朗俊秀,風度儒雅從容,很有點美男子的味道,也絲毫不妨礙他做事的陰毒狠辣。另外一位同樣官至宰相的此類人物,名叫王黼。這個人身材挺拔,金發金眼,與常人大異其趣而不同凡響,同樣沒有影響此人卑汙猥瑣的為人。

童貫則是另外一種類型。史書記載,此人身材高大魁偉,皮骨強勁如鐵,雙目炯炯有神,面色黢黑,頤下生著胡須,一眼望去,陽剛之氣十足,不像是閹割後的宦官。這可能和他年近二十歲才凈身有關。

據說,童貫為人有度量,能疏財,出手相當慷慨大方,很像《水滸傳》上同時代那些仗義疏財的好漢。只是,他仗義與疏財的對象具有極強的選擇性,後宮妃嬪、宦官、宮女、能夠接近皇室的道士、天子近臣等等,時不時可以從他那兒得到不少好處。因此,皇帝耳邊經常可以聽到關於他的好話,稱得上好評如潮。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陽剛外形的人,卻性情乖巧,心細如發,對皇帝的心理具有極強的洞察力,每每能夠事先預知皇帝的意趣意圖,於是說話做事很少荒腔野板,從而大得歡心。

童貫凈身入宮時,是拜在同鄉、前輩宦官李憲門下作徒弟。這位李憲是神宗朝的著名宦官,在西北邊境上擔任監軍多年,頗有些戰功。童貫讀過四年私塾,有些經文根底;跟隨李憲出入前線,又打下了軍事上的根基,很有點能文能武的味道。加上他曾經十次深入西北,對當地的山川形勢相當了解,這使他在宦官中很不尋常。不過,看起來李憲對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提拔照顧,致使童貫進宮二十余年,始終沒有出人頭地。如果不是趙佶這種性情的人做了皇帝,或者換句話說,如果神宗皇帝能多活二十年的話,他說不定會默默無聞地老死在皇宮裏。

從時間上推算,徽宗入繼大寶時,童貫已經四十八歲。這個年齡,正是人生經驗、閱歷、精力臻於巔峰之際。徽宗以內廷供奉官的名義,派他到杭州設明金局收羅文玩字畫,第一次為他打開了上升的通道。一般說來,內廷供奉官大體相當於皇宮的采購供應處長,並不是一個多高的職位,卻是一個很有油水的肥差。童貫沒有滿足於撈取好處,他對這次機會的利用,稱得上老謀深算、意味深長。

在杭州,童貫與貶居此地的蔡京過從密切,朝夕相處。此次,據說蔡京很巴結,將自己珍藏的王右軍的字,給了童貫;又幫助他把杭州民間收藏的幾件珍品字畫器玩弄到了手。在民間傳說中,有不少關於他們倆巧取豪奪的故事。比如,說他們像上海灘上阿飛放鴿子、仙人跳似的,把蔡京的一個小妾愣說成是預備晉獻給皇帝的美人,從而在一個世家子手中勒索出了兩件皇帝特別喜歡的古畫等等。不管怎樣,據說,其中就包括了徽宗皇帝夢寐以求的這幅周文矩真跡——《重屏會棋圖》等等。這些工作成績,令皇帝十分驚喜,從而,開始對童貫另眼相看。事實上,在此期間和主持杭州造作局工作時,童貫肯定狐假虎威地幹了不少缺德事,這從當時臣僚奏疏中頗有煩言可以看出。可是,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抨擊童貫的言辭,都沒有能夠抵消他給皇帝帶來的喜悅。而且,更厲害的是,蔡京與童貫結下了彼此援引的深厚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