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年朋友(代序)

我有不少未曾見面,或很少見面,卻心有靈犀的青年朋友,韓立勇就是其中的一位。記得他在河北某軍事院校讀書時,我們就因為通信而相識了。在我的印象裏,他是一個好讀書、喜思考、積極向上的年輕人。直到他從軍校畢業,走上工作崗位,路過北京時,我們才見了一面。以後,又通過幾次信。在2001年末的一封信裏,他談到了自己參加工作以後,理想的破滅,對現實的絕望。我在12月31日給他的回信裏,就特意談到俄國批評家、教育家別林斯基的一個觀點:人的一生要經歷三個階段。首先是做夢的時代,充滿了理想,卻不知人事,只沉浸於天性中純凈的世界;以後,人開始接觸現實,就會出現理想的破滅,陷入矛盾、沖突和痛苦。我對韓立勇說:“你現在正處於這個階段。而且是初始階段,以後你介入現實越深,這樣的沖突和痛苦越會加深,對此,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接著,我又說了這樣一番話——

“這是一個人的一生中的關鍵階段,有的人就真的為現實所吞沒了,一味地適應現實,根本放棄了自己的理想。而另一些人則堅持著掙紮,既在操作層面不得不對現實作出某些妥協,同時又在對自己原先的理想的質疑中,有所堅守,有所調整,又有所擴展與深入:正是在這掙紮過程中,建立起真正屬於自己的信念和理想——這個理想、信念,不是原先未經實踐檢驗,因而不免幼稚的理想、信念的簡單重復,而是在更高層面上的否定中的肯定。它已經化作了自己的血肉,因而是堅定的,能夠在與現實的沖突中,始終堅持不變。我希望並且堅信你能夠通過人生第二階段的掙紮達到第三階段的堅守。”

信的結尾是:“以上這段話就算是我對你新年的祝福吧”。

我已經記不得韓立勇有沒有給我回信,但此後就基本沒有聯系了。我和許多年輕人的交往都是如此:開始時密集通信,以後走上了獨立之路,就不免疏遠了。從我自己選擇的“歷史中間物”的立場來看,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後來在編選《致青年朋友:錢理群演講、書信集》時,我還是把和韓立勇的這封通信收入,算是對我們那段友情的一個紀念。

但沒有想到,去年年底,突然收到韓立勇的來信,同時寄來了一本厚厚的書稿。我由此而得知,韓立勇“曾為中文思想區關天茶社版主,現為天涯時空特邀版主”,並且“被網友譽為80年代學術評論中堅力量”。那麽,他終於走出了精神的苦悶,找到了自己的路。我突然意識到,韓立勇特意寄來的書稿,大概就是要對我們當年討論的現實與理想關系問題,作出自己的回應吧。

從表面看,這部著作是對《水滸》的“戲說”,似乎不涉及多麽嚴肅的話題;但作者卻認為:《水滸》對“時下中國人”最誘人之處,就在於可以通過研讀其書“明白做人的道理”。因此,他對“才子金聖嘆”對《水滸》的評點別有體會,說其所“關心的”也許“不是人情世相”,而是追求“自己做人的境界”。韓立勇大概也追求這樣的境界,因此,這本書一方面寫得妙趣橫生,用當下的流行語言重述《水滸》裏的故事,我猜想是活用魯迅《故事新編》裏的“油滑筆法”,古今雜糅之中充滿了幽默感;另一方面,又處處可見肯綮的人情事態心理分析,不失深刻的掘疑解惑,自由發揮的評點、議論,掩蓋不住的是歷史的滄桑感,人生的沉重與無奈。讀者初讀會不時莞爾一笑,讀下去就陷入了沉思,而且終於明白:作者真正要展現的,是他的人生觀察、體驗和感悟;書的背後、深處,有韓立勇自己。

書的最後一章,講“好漢們的歸宿”,特意點明:“他們每個人都活著,用不同的服飾,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故事,演繹同樣的規則”,並發出感慨:“想到這裏,我內心總會有一絲痛楚,十年砍柴先生有個口號:告別梁山。是時候了!”——那麽,在韓立勇的觀察、體驗和感受中,我們今天還生活在“梁山”裏,梁山中人還在我們周邊“活著”。

韓立勇說,本書的“立意”在“秉持基本人權立場,解讀《水滸》中以宋江為首的政治流氓原型的遊戲規則”。這就是說,在“梁山”世界裏,占主導地位的,是“政治流氓”的“遊戲規則”。如作者在另一處所說,“什麽國家法度、什麽道義良知、什麽仗義疏財,都僅僅是宋江的一張牌而已。我們應該記住的是,收買了無數人心的梟雄,絕不會幹舍生取義的傻事,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他們是一群聰明人。”

有聰明人,就必有奴才。韓立勇說,“梁山不願意做人的‘好漢’太多了”:“有些人不願意做人,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做奴隸,他們沒有反抗的余地”,“有些人不願意做人,是因為他是禽獸,喜歡奴隸他人的快感”,而有些人則是“沒有做人的勇氣”,選擇了“隱忍”,也就“永遠喪失了做人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