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淚灑人間悲喜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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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天氣說冷就冷,縉雲山上的紅葉還沒有來得及讓人好好欣賞,就像一群群無精打采的蝴蝶從樹枝上翩翩飄落。隨著一陣陣裹挾著濃重水氣的江風刮來,漫長難熬的一九四一年冬季就到來了。

士安表哥來信了!老爺子不在家,柳韻賢激動得腔調都變了。她不識字,所以一個勁催促兒子快念信。父親撕開信封,拈出一張信紙飛快看過,卻故意不念。姆媽著急地催促:“快說說,都寫些什麽?士安還好麽?”

父親立刻趁機討價還價:“人家想要一雙橡膠球鞋,磁器口蘇泰記鞋莊有得賣。”

姆媽哪裏會不答應,拍著腿說:“哎呀呀,小先人,你快說說信上怎麽回事……明天我叫家成給你買去!”

父親這才告訴姆媽,士安要回重慶了。柳韻賢急切地問:“士安回來上墳麽?不對,不是清明節,也不是忌日啊。麽子公幹?沒說多長時間?……”

父親告訴姆媽,信上只有短短幾句話,但是姆媽已經自問自答開了:“他住哪家旅館?不行,怎麽也得讓他回家來住。我叫蘇大嫂趕快收拾出一間房子來。”自從姨媽一家遭難,姆媽對士安和如蘭兩個視如己出。

張松樵正好回家來吃晚飯,剛踏進家門,一陣尖利的防空警報就響起來。他凝聽一會兒說:“剛剛清靜一陣子,麽子又來了?”

自從夏天德國人進攻蘇聯後,日本飛機空襲重慶的次數大為減少,有時一兩個星期都平安無事。柳韻賢氣惱地望望天空,用湖北仙桃話罵道:“可不是麽?又來做麽子!挨千刀的小兒(日)本!連吃飯都不讓人安生!”

罵歸罵,警報還是要跑的。不過這天日本飛機可能是來偵察,沒過多久警報就解除了。飯桌上張松樵得知士安要回重慶的消息也很高興,把飯碗一推說:“他們軍隊沒有上前線麽?這段時間報紙上也冒得麽子打仗的消息,倒要聽他講講前線的戰況。”

姆媽嗔他一眼說:“你們男人就曉得前線前線,莫不是那個地方好玩得很?不過我倒是想起一樁事,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士安也老大不小,二十幾歲的人,要是有個麽子事,連個血脈都沒有留下來,麽子對得起他的娘老子?我那苦命的梅子呦……”說著說著又抹起眼淚來。

張松樵也覺得該趁士安回重慶把婚姻大事辦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士安到底是楚家的獨苗,不能眼睜睜看他絕了後。

柳韻賢說:“前些日子,石家姆媽來跟我嘮叨,說她們家的靜宜小姐在西安念大學,還是校花呢,家裏正在給她物色婆家。”

張松樵點點頭道:“石家小姐我倒是聽說過,人長得標致,也聰明,就是眼光高些,不知肯不肯嫁給軍人。”

柳韻賢不服氣,提高嗓音說:“軍人麽樣啦?士安配不上她麽?還不是為國打仗,連這點愛國心都沒有,不跟漢奸差不多啦!”

父親心裏暗暗好笑,姆媽終於替軍人說話啦,但是他不敢說。柳韻賢一激動,連飯也顧不得吃,就開始張羅為士安找媳婦。這天晚上全家人都為士安回重慶的消息激動不安,但是心思卻大相徑庭:張松樵要談國事,柳韻賢準備給侄兒提親,父親則埋藏著一個願望。那次車禍出走、投軍未成之後,他的心似乎離第二百師更近了。他要趁表哥回來把這支王牌師的底摸清楚,萬一什麽時候去投奔表哥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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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士安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帶著未婚妻羅霞。兩個人手拉著手,親熱得好像一個人。見到長輩,士安規規矩矩地鞠躬叫“姨媽”,羅霞也鞠躬叫“姨媽”,士安叫“姨父”,羅霞也大大方方地叫“姨父”。兩個長輩簡直又驚又喜。

許久不見,士安簡直變了一個人,柳韻賢連聲道:“哎呀呀老天爺,要是在大街上我肯定認不出來了!這伢咋就一點不像……從前了?”

士安道:“姨媽,要是我還像從前那樣,您就要說,這伢咋還跟從前一樣呢?飯都吃到哪裏去了?”

大家都笑。保姆蘇大嫂聞訊慌慌張張奔來,人還沒到跟前就額呀額地哭起來。她是士安兄妹的奶媽,自小將兩個孩子奶大,對少爺小姐的感情勝過自家孩子。小石頭雖然沒見過舅舅,卻一點也不怕生,躺在舅舅懷裏格格直笑。家裏好久沒有這麽歡樂的氣氛了。父親更是比誰都高興,比誰都著急,他盼著能有機會單獨和表哥說說話,聽他講他們部隊的事情。

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士安的情況,士安連忙趁機說:“這次能請準假,一是前線局勢趨於平穩,估計短期不會有大的戰事,就趕回來給父母上墳。二來嘛,也請長輩們做主,給你們添麻煩……”

父親逞能地搶著說:“我知道,表哥要跟羅霞姐姐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