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道不同

黑夜是一碗更烈的酒,要強的人不得不硬咽下去,咬緊牙關,以示鎮定。

徐礎突然有些羨慕倒在榻上小聲哼曲的唐為天,他不用擔心身邊的人誰忠誰奸,不用冒險做出關系人命的決定,不用經受害死忠臣的煎熬……

唐為天只求喝飽喝足,然後躺在床上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裏在發出聲音,伸展雙臂,打個大大的哈欠,“大都督,可以休息了吧?”

“你先睡。”

唐為天沒吱聲,一句話的工夫,已經睡著了。

身為吳王的貼身護衛,他現在唯一的作用是在門口增加一道橫躺的障礙。

徐礎睡不著,悄悄起床,繞過唐為天,走出屋間。

外面依然寒冷,卻已沒有那股透骨的感覺,徐礎變得更加清醒,向守在外面的衛兵道:“春天快要到了。”

“是啊,向陽的地方,雪都開始化了。”衛兵頭目露出憨厚的笑容,與其他吳人一樣,十分崇敬吳王。

徐礎心裏忍不住想,衛兵頭目是不是也曾以復仇為名殺害東都婦孺。

“人帶來了嗎?”

“早就來了,一直關在前院,等執政的命令。”

“帶他去書房。”

“是。”衛兵頭目派一名士兵去喚人,自己帶剩下的衛兵護送吳王。

四王府裏擠滿了義軍將士,徐礎留下一小間屋子充當書房,裏面堆滿書籍與筆墨紙硯,可他根本騰不出工夫看書,偶爾在這裏坐一會,也是滿心焦慮,一個字讀不進去。

“你們留在外面吧。”徐礎道。

衛兵頭目吃了一驚,“執政要單獨見他?太危險……”

徐礎搖搖頭,“不會有事。”

頭目不敢再說什麽。

田匠被十余名衛兵押來,身上沒有束縛,進屋之後立而不拜,見身後的衛兵退出房間,他才露出一絲驚訝。

“坐。”徐礎道。

田匠道:“如果就是一兩句話,我還是站著吧。”

“難說,這要看你想說多少。”

“先要看吳王想問什麽。”

“你為之報仇的那名女子,跟我說說她。”

田匠又是一愣,“人已經死了,仇已經報了,說之何益?”

“我想知道宋將軍是否死得其所。”

“姓名我就不說了,她又不是什麽有名的人物。她是街坊家裏的女兒,人很善良,我曾經有事,不得不外出一趟,是她照顧我母親,照顧得很好。後來她被送到梁太傅府中做丫環,又做了妾……”

“給誰做妾?”

田匠瞥一眼吳王,“你們樓家養著成群的姬妾,你卻問我這個?”

徐礎笑了笑,“請繼續。”

“梁家人倉促逃出東都,她被遺忘在府裏,於是回到家裏與父母同住。宋星裁審問梁府,得知她的下落,親自帶人去抓……差不多就是這樣。”

徐礎感到難過,但也有一點好處,不那麽後悔迫使孟僧倫自裁了。

“當然,如果吳王想聽另一種說法,可以找你的部下。”

“另一種說法?”

“他們會告訴你,梁太傅如何貪狠,做過多少傷天壞理之事,那個小妾有多受寵愛,對待下人多麽狠毒,非打即罵。這樣的人死有余辜,宋星裁的手段是出格一點,但是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就如何如何。”

“嘿,田壯士學得倒像。”

“世人往往如此,覺得你好,殺人即是義舉,覺得你壞,給窮人施粥也是心懷鬼胎。”

“城裏糧食緊缺,已經有幾天不施粥了。”徐礎道。

“吳王所作所為都很正常,用不著解釋。”

“我還是想對田壯士解釋一個人。”徐礎說起自己如何遇到吳人,如何結識眾將,宋星裁的出身與事跡,只要他知道的,全說出來。

這可不是一兩句的事,田匠聽了一會,幹脆走來坐下。

“說完了?”

“嗯,這就是田壯士一箭射殺的宋將軍。”

“吳王的用意是什麽?”

“只想讓田壯士知道你殺死的是什麽人。”

田匠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吳王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略有耳聞,知道田壯士是名孝子。”

“我年輕的時候可不是孝子,對我來說,名聲排第一,兄弟排第二,父母頂多算是第三。我也往家裏拿東西,不為盡孝,只為讓左鄰右舍看到,我田匠雖然頑劣,但混出了名堂,比他們過得更好。”

田匠年輕時的事跡太多,他無意全說出來,稍一琢磨,選出一件來,“我十八歲那年,就為打賭,曾經夜出東都北門,在天亮之前殺死五名夜行者,比我的對手多殺一人。我不認識被殺者,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無辜,更不知道家裏是否有人在苦苦等待他們。”

田匠眼裏閃過一道兇光,那是他一直努力壓制卻沒有完全去除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