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是否

大殿裏沒有點燈,門戶敞開,微弱的月光映照出綽綽人影,地上的血跡無人清掃,已被凍得凝固,味道若有若無,行走者因此要步步小心,以免滑倒。

乳母抱著降世王三歲幼子,坐在寶座上,瑟瑟發抖,她穿得很厚,一層又一層,發抖與寒冷無關,純粹是心生恐懼,怕諸王、怕降世軍、怕天上神佛……總之什麽都怕。

小孩兒一無所知,躺在溫暖的懷抱中呼呼大睡。

十名大法師站在寶座前,不停地跪拜、起立,口中念念有詞,半吟半唱,滿是悲意,仿佛在辦喪禮,只是在悲痛之外又多三分憤慨,像是在指責什麽人。

九十余名助儀環繞寶座,緩緩移動,就是他們,必須小心腳下的血跡,卻不能躲避。

他們也在念誦,人數雖多,聲音更小,如同一群嗡嗡叫的昆蟲。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名大法師突然擡高聲音,高聲喝問:“眾生何在?”“爾等信否?”“降世來否?”

助儀齊聲回答:“在!”“信!”“來!”

循環反復,問題稍有區別,回答都差不多。

每到這時,薛六甲的兒子就會被驚醒,開始哭了幾次,慢慢地也就習慣了,頂多睜眼看看,將頭埋在乳母懷中,睡得更深。

徐礎守在大殿門口,寒風吹過,身上的鐵甲加倍沉重,他得裹緊鬥篷,希望儀式能快些結束。

雷大鈞等人帶兵守在丹墀上,只能聽到殿內的聲音,看不到場景,反而更生敬畏,全都靜默無聲,不敢稍有懈怠或是不敬。

徐礎身邊只有兩人。一位是孟僧倫,他不管別的事情,專心保護執政。另一位是樓磯,受邀前來觀看請神儀式。

樓磯從吳王那裏聽說了大致的前因後果,十分意外,想不到吳王居然如此直爽,將城中情況如實相告,此舉無異於減少歸順的籌碼。

半個時辰過去了,儀式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樓磯忍不住小聲道:“吳王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

“儀式的結果,若是‘降世神靈’——”說到這四個字,樓磯忍不住搖搖頭,對這種佛不佛、道不道、俗不俗的儀式實在沒法生出敬意,“執意要給降薛六甲報仇,吳王如何應對?”

“那就報仇。”徐礎微笑道,不太認真。

樓磯微微一愣,“吳王……殿中有吳王親信掌控儀式嗎?”

“沒有,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得,他們全是降世軍的法師。”

樓磯又是一愣,嘿嘿笑道:“吳王真是自信,以為他們肯定會放棄復仇。”

“樓公子不信?”

樓磯想了想,“如吳王所言,降世軍發動多次嘩變,復仇之意已如沸水,招神儀式怎麽看都像是再加一把火。”

“不然,城中雖有幾次嘩變,規模都不大,正說明降世軍其實不願報仇,只是信仰已深,受到攛掇之後,不得不為之。城中降世軍需要一個借口,好名正言順地放棄報仇,儀式的意義正在於此。我若猜得沒錯,今晚請來的神佛,必要化解仇恨,而非火上澆油。”

樓磯沉默一會,笑道:“希望吳王沒錯,東都若亂,鄴城只好硬攻,傷亡必多。我們願意看到吳王統管城中全軍,至少吳王是個講道理的人,能夠看清時勢。”

“我也希望看到鄴城能夠削砍斜枝,獨為主幹。”

“旬日之間,必成。”

兩人相視而笑,都不相信對方的說法。

交談之後,樓磯聽得更加認真些,雖然還是聽不清楚,但是能感覺到殿內充滿了怒意,不由得看一眼吳王,什麽都沒說。

儀式繼續下去,殿外的將士凍得牙齒打架,徐礎命令雷大鈞帶一半士兵回去,另換一批人來,然後戴破虎與另一半士兵也可以回營休息。

將近五更天,殿內的一名大法師突然高聲道:“吳王何在?”

儀式之前,沒人說過要讓吳王參加,徐礎稍一猶豫,邁過門檻,大步走進去,回道:“吳王在此。”

孟僧倫立刻跟上,沒帶長刃,手握懷中的匕首。

樓磯留在原處,不願去冒這個險。

殿外守衛的將士上前幾步,隨時待命。

九十余名助儀停下腳步,嘴裏仍然哼哼唧唧。

徐礎停在圈外,面朝寶座,又一次道:“吳王在此。”

一名大法師搖頭晃腦,腳步虛浮,身體像是不受自己控制,聲音也變得古怪,像是喝多了酒,又像是舌頭受了傷,說話含糊不清,語氣十分高傲,“吳王,你是我的弟子、我的女婿,為何不跪?”

徐礎只得跪下,既然同意請神降世,他就得遵守這裏的規矩。

孟僧倫拔出匕首,雙手低垂,緊緊盯著距離最近的幾個人,同時準備好大聲求援。

“是祖王降世嗎?”徐礎跪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