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悲喜

“朝中大臣人人懷有私心,歡顏郡主同樣令朕失望,就連你這樣一個吳國遺孽、禁錮之身,居然也妄圖刺駕。”皇帝既得意,又憤怒,“天下乃朕之天下,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唯有朕能夠毫無保留地心懷天下,你們,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皇帝仰天嘆息,悲戚不已,竟有要哭的意思。

樓礎偷偷看一眼自己的臥房,跑進去拿匕首,再跑出來刺向皇帝——來不及,而且即便來得及,他也未必是皇帝的對手,他需要一次無人注意的刺殺。

長公主也沒走,從外面進來,低聲勸慰皇帝,目光溫柔,偶爾看向另外兩人,卻能瞬時變得冷酷。

皇帝輕輕點頭,心情似乎好了一會,突然沒來由地大怒,一把將長公主推得坐在地上,指著她道:“朕將宗室子弟交你給照顧,瞧瞧你將他們嬌慣成什麽樣子!臨到用人之際,竟然無人可以信任。”

皇帝原本要自己承擔“嬌慣”的責任,這時終於找到新的罪魁禍首。

長公主坐在地上驚慌失措,不敢多做辯解,顫聲道:“陛下可以信任我和濟北王……”

“嘿,你們兩人一人目光短淺,一個酗酒無能,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麽,有事沒事跑到太後面前進讒言,朕與太後生分,全是你們兩人使壞。”

皇帝轉身大步離去,邁過門檻時差點被絆倒。

長公主又在地上坐了一會,慢慢起身,向看到這一幕的兩人道:“天下重擔都在陛下一人肩上……等到事情過去,陛下自會明辨忠奸。”

長公主解釋過自己的窘境,隨後臉色一變,向歡顏道:“你為一個必死的反賊背叛陛下,無論如何也逃不掉這個‘奸’字。”

長公主甩手走了。

剩下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心情復雜,樓礎開口道:“天下這副重擔對任何人來說都太重了,陛下真的應該與他人分擔。”

“陛下在登基之前,就想著如何從群臣手中奪回權勢,大事未濟,怎麽可能與他人分擔?”

“百萬民夫說征就征,十萬大軍說來就來,陛下還要怎樣的權勢?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樓礎稍頓一下,“秦州亂民與大將軍誰勝誰負,仍是未知之數,陛下心裏不踏實。”

“大將軍一生百戰百勝,擊敗過多少強敵……”歡顏話未說完,進來兩名宦者,請她出門,歡顏起身笑道:“咱們聊得太開心,惹得陛下與長公主不高興了。”

皇帝想看到的是生離死別,不是兩人隔庭談論。

樓礎起身相送,拱手道:“與世沉浮,不失為君子之道。”他希望歡顏能與其他人一樣討好皇帝,不必白白受苦。

歡顏搖頭道:“天下道路縱橫,我寧取直道,不走曲徑。十七公子切莫心存愧疚,我之直道,與君無關,只不過恰巧同行一段而已,你堅持要走的道路,在我眼中離正道遠矣。”

樓礎再次拱手,“郡主直中直,我取曲中直,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

院中只剩樓礎一人,片刻之後,有宦者進來收拾屋子,對他視而不見,他也不看任何人,獨自遊走,漫無目的。

皇帝有幾天沒露面,長公主、歡顏也沒再出現,樓礎將匕首找出來,重新綁在腳踝內側,打算再也不離身。

他曾想將消息傳遞出去,很快放棄,他根本找不到機會,即便將皇帝的計劃說給三哥樓硬,也不會得到信任。

這天臨近午時,樓礎正要吃飯,宦者請他走一趟,也不說去哪,走出一段路,樓礎認得這是前往勤政殿的方向。

樓礎趕到時候,正值群臣告退,梁太傅等大臣陸續從他身邊經過,偶爾有認識他的人,面露驚訝,馬上挪開目光,裝作沒看見。

樓礎立刻明白,秦州出事了。

殿內,皇帝坐在榻上與站在一邊的邵君倩小聲交談,看上去十分冷靜,沒有前些天的狂躁與悲憤,亦沒有喜悅之色。

引路的宦者退下,另外兩名宦者將樓礎“押”至一邊。

邵君倩不住點頭,時不時飛快地在木版上刻劃幾筆。

許久之後,皇帝言訖,邵君倩夾著木版匆匆離去,對樓礎不看一眼。

皇帝閑下來,從宦者手中接過茶杯,不緊不慢地品飲,似乎在發呆,沒注意到樓礎的出現。

果武侯蘭恂跑著進來,遠遠地跪下叩見皇帝,隨後膝行向前,瑟瑟發抖。

皇帝將茶杯還給宦者,向蘭恂道:“舅舅可有話說?”

這一聲“舅舅”嚇得蘭恂魂飛魄散,滿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對誰越是客氣,那就是心中恨極。

蘭恂連連磕頭,哭道:“老臣知罪,老臣該死,可老臣絕無欺瞞陛下之意,實在是……實在是……”

從皇帝到大臣,隨時都能淚流滿面,樓礎見怪不怪,只詫異這一招居然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