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 騅不逝兮可奈何(第3/4頁)

它聽到他們怒喝的聲音,聽到他們與涉水而來的秦人交鋒,刀光劍影,金鐵相交,楚人的唾罵,秦人的號子混雜在一起,不時有重物轟然倒下,砸出了大片水花,那漣漪,一定散出去了很遠。

它不斷掙紮,拉拽繩索,希望能掙脫出去,加入戰鬥——它也是楚軍中的一員!曾載著主人所向無敵,跨過鴻溝,飲馬黃河!

這場與秦人上千前鋒的交戰,或是楚人贏了,它聽到腳步向外而去,漸行漸遠,然後便是破空的尖銳鳴嘯!

它記得啊,那是秦軍陣地中,萬弩齊發,箭矢落下的聲響!

每當這聲響出現,就會有無數同類,連同它們身上的騎手,人仰馬翻!

如同一場驟雨打過,沼澤中水花響成一片,但齊射的聲音過去後,卻依然有楚人存活!

“殺!”

是楚人的沖鋒號角,是主人的聲音,嘶聲竭力,卻依然那麽有爆發力,如同滾雷!

接著是第二齊射,又一次,再一次,每過一次,怒喝的楚音,就小上許多。

直到再無絲毫聲息。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外面的聲響漸漸停了,烏騅終於拽斷了孩臂粗的樹幹,拖著它往外奔去,越過灌木,跳入沼澤,看到了外面的場景……

放目望去,碩大一片沼澤中,楚人皆已倒伏,從天而降的箭矢紮在他們身上,好似剛長出的稻杆。

唯獨它的主人項籍,依然手持長戟,在澤中佇立不倒!

他身邊則是被擊殺的十數名秦兵——他們貪圖項籍首級重賞,不聽號令而冒進,見其中箭無數,不再動彈,欲上前斬首,卻盡數被反擊殺死。

於是遠方箭矢依然不斷發射,幾乎將項籍射成了刺猬,然其縱是氣絕,亦不曾倒下。

這個男人殘忍,暴戾,但他確實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站著死。

項籍身上的紅色甲衣,被血浸透,顯得更加鮮紅,也成了幸存的唯一一點紅色。

而大澤對面,黑色的旌旗,鋪天蓋地的黑甲大陣,十萬人緩緩朝這個紅點圍攏過來……

……

戰鬥停止後,迎西風飄揚的秦旗之前,黑夫站在戎車上,松開了一直緊握的劍柄。

看著那匹從澤中沖出,奔向項籍屍體的黑色駿馬,他伸出手,阻止了士卒們擡起的弩機,長唏噓後,擡起頭望向漸漸發暗的天際,那顆血紅色的妖星,早已不在:

“熒惑星,落了……”

“亡秦必楚的預言,也破滅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從此成為事實。

“後世的人會不會這樣說?”

黑夫露出了石頭落地的笑:

“楚地人黑夫。”

“亡楚於此!”

……

“裂項籍屍為五,一傳東海,一傳泗水,一傳陳郡,一傳九江,頭顱向西傳遞,經碭郡、潁川、三川帶回關中。”

這便是黑夫對項籍屍體的處置,項籍身上插滿了箭矢,拔下來一稱量,足足有半石重……

他最後倒是帶著最後一批楚兵力戰而死,死前想的是什麽呢?

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戰爭,是黑面閻羅贏了!

而那所謂的“楚懷王”,早在數日前,便被蔡賜帶著,一起在城破的蘄縣自焚而死,蔡賜當年未能侍奉楚王負芻殺身成仁,如今倒是得以殉國,不過讓黑夫詫異的是,那位“楚懷王”竟不是熊心,而是不知從哪找出來的楚王遺族。

在項籍也戰死後,楚國便徹底消滅,只剩下季布依然在守壽春,為趙佗圍攻。

這時候,尉陽帶著人,喜滋滋地牽著那匹大黑馬過來,說這就是項籍的坐騎,只是此馬十分暴躁頑劣,踢傷了兩個人,一直悲鳴不已,好似是在哀悼項籍。

“這馬叫什麽?”黑夫看向被押在一旁的楚降將英布,方才黑夫命他帶著楚降兵,向澤中發動沖鋒,順利消耗了大多數人的性命,而英布大腿上也挨了項籍一戟,竟還未死,他的命運,還在等待黑夫的判決。

“叫烏騅。”人之忠誠不如馬,英布面生愧色。

“果然是烏騅。”黑夫低聲唱道: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只有馬,沒有虞姬,問過楚軍俘虜英布等,說是項籍確實有一愛妾美人名虞,但留在下相,今不知所蹤。

一同不知所蹤的,還有亞父範增……

或許是躲到了民間,也可能是藏匿到了某個山澤裏?

“攝政,這馬兒如何處置?”

“還是殺了為好。”尉陽等人如此建議。

“不,治好它。”

黑夫沒有伸手去摸這總想著咬人,為主人報仇的駿馬,只是遠遠指點著它道:

“然後,帶它去江東,解掉一切馬具,放到馬苑草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