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4章 假王(第2/2頁)

“去歲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壞田地,本鄉收成本來不錯,但秋後楚軍過境,那鄭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將所有糧食都獻上,連救命的存糧也不放過,吾等就只剩下這些物什能用來充饑了。”

這算好的了,如今去歲之食已盡,而來年的種子都沒著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樹皮草根了。

亭長憂心忡忡之際,罵完鄭昌,又罵起張良來。

“當年秦吏統治本地時,雖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稅,但吾等好歹衣食有著落,更無盜匪敢公然橫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卻於過得如此淒慘,張良要復國,復作甚?他張氏的富貴倒是恢復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卻都給復沒了!”

侍從們敢怒不敢言,張良只是點點頭,繼續吃著陶碗裏的糟糠。

沒有鹽,沒有油,更沒有蜜糖,幹巴巴的糠皮難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嚨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這一切,是為了自己的富貴,是為了這所謂的“假王”麽?

酈食其觀察者張良的神色,似有察覺。

入夜後,酈食其拎著酒出門晃蕩,在亭舍外發現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張良。

他走過去笑道:“人便是如此,總是容易忘恩而記仇,若今不如昔,他們便會怨恨將他們帶到今日的人。”

“不過子房,不,現在要稱之為韓假王了,汝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擊秦,莒南刺殺,天下震動。今日終於復國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極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時代的張良的確頗具任俠精神,血氣方剛。

但刺秦失敗,大鐵椎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經歷,使張良變得成熟穩重,開始摒棄刺殺,工於謀略,只可惜困於復韓,沒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而如今夢想成真,韓國已復,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韓國的一些都歸他掌控了,但張良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張良說出了這句話,笑道:

“還是像當年一般,只為自己的一腔憤懣而戰時,任俠自在啊。年少時,我將復國報仇想得簡單,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難也。但更難的還在後頭,韓國百萬生民的重量,張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這假王,我當不起。”

酈食其搖頭:“但韓地誰能擔得起?鄭昌?韓信?”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韓地的,只有你了。”

“救韓?”

這詞是多麽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時,某位“韓奸”在遭到張氏質問時的說辭。

那時,年少的張良嗤之以鼻。

張良搖了搖頭:“前後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酈生這是,要為我指一條明路麽?”

酈食其幾乎就脫口而出了,但終究還是忍住。

時機未到。

張良卻站起身,拍了拍酈食其,在他耳邊說道:

“酈生先前說,河東、河內皆十分凋敝,我只想問,君先前已去關中走了一趟,那兒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酈食其是準備了不少套路話,但此刻,臉上卻只剩下驚愕。

雖然酈食其很快就反應過來,收起驚訝,換成迷茫。

對張良來說,這一瞬間的表情,就足夠他確定自己的猜測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過一趟西河,但……”

酈食其那寬闊長袖中,握著鋒利短匕,就是這只手,在遊說河東一位魏人縣令時,因疑其有變,酈食其佯裝酒醉,與之同榻,半夜卻偷偷起來割了其頭顱,獻給韓信的前鋒——無能老叟、高陽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蓋他年輕時,曾是一個舔血輕俠的偽裝啊!

但這次,打雁人卻叫雁啄了眼。

酈食其的手被張良搶先制住,匕首被奪,反而頂在自己懷中!

一切都發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張良目光中的堅毅,人們往往才會想起,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殺秦始皇帝揚名起家的啊!

“此處並無外人,你也不必裝了。”

張良笑道:

“酈生來說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還是為圖大功,自作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