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5章 癡兒(第2/2頁)

“始皇帝自不希望扶蘇如此,遂再度將他打發,使之為主帥,征討海東,若經不起這考驗,他就不是真正的鷹,而是一只雞,被錯誤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

“扶蘇遇上了無數麻煩事:老練的副將病死,戍卒叛亂,滄海君不戰而走,遁入未知的異域,而始皇帝的要求卻是,不帶回滄海君首級,扶蘇便不用回去了……”

“我多多少少幫了一些小忙,也靠了他自己的改變,這場考校,總算是完成。在碣石宮時,面對始皇帝,扶蘇已放下了他的孤傲,學會了妥協,一切看上去都往好的方向走。”

“只可惜那便是我與他,見的最後一面,從此天各一方,而世事,也急轉直下。”

“之後的事我只是從信件、傳言中耳聞而已,我聽說他開始韜光養晦,甚至昧著良心,為始皇帝督造阿房宮,這是學會隱忍了,不過在喜下獄時,也忍不住站出來為其說情,哈哈,扶蘇還是扶蘇。”

黑夫擡起頭:

“大概從那件事起,我放下心裏的猶豫,告訴自己,若有我相助,他應該會是個好皇帝吧?”

“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對他發出了警告……”

若真的一切順利。

這個漫長的故事,可能早就結束了。

他黑夫,也早就能帶著妻兒,逍遙海外,做那自由的鴻雁去。

而不像現在,得披著鷹羽,假裝自己是一只雄鷹,蹲在滿是荊棘的鷹巢裏,吹著凜冽寒風,又必須放亮招子,警惕一切。

收拾始皇帝的爛攤子很麻煩的,被無數推手在後們頂著也很不舒服。上下一日百戰,必須絞盡腦汁鬥智鬥勇,累。

更麻煩的是,那名為“天下”的桎梏,不知不覺間,牢牢拷在他手上。

黑夫只想說。

“真他媽重!”

還刮得皮疼。

但,還能扔了,任由她再次摔個稀巴爛不成?

無數雙手攀附在桎梏上,換人戴?他們可是要鬧情緒的。

形勢比人強,走到這一步,他和他,還有他,都回不去了。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夫的話停止了,推秋千的手也停了,看著因為還想繼續玩鬧,朝他不滿咆哮的小公孫,淡淡地說道:

“因為扶蘇已死!”

……

小公孫的神情,明顯怔了一下,雖然在旁人看來,與平日的呆愣無異。

黑夫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

“汝父扶蘇,在一年多前,只身南下去投奔我時,便因疾病,卒於一片小山林中,天下人或以為死,或以為亡,直到近日,才發現了他的屍骨和玉佩。”

小公孫很快又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鼻涕一起流,他掙開黑夫的手,自己握住秋千的繩子,自己蕩了起來,好似樂在其中,全然聽不懂黑夫的話。

黑夫明白了,嘆了口氣。

“數日後,我會為扶蘇舉行葬禮,以諸侯之禮葬之。”

“而你,作為扶蘇唯一還剩下的子嗣,得披著孝服麻布,在驪山為他守孝三年,不會有人去打攪。”

“這三年裏,慢慢長大吧。”

他言語溫和,似真將這個聰明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侄兒:

“長大後,去了遠方,就不必偽裝得如此辛苦了。”

黑夫留下了一張布巾,拍了拍小公孫的頭,轉身離去。

小公孫仍在秋千上,他那雙瘦巴巴的手用盡全力,緊緊握著秋千,一邊蕩,還一邊發出了快活的笑聲。

只是這笑裏,還帶著些許低沉的嗚咽……

忍耐已久的淚水,也一滴滴落到地上,好似深秋的雨。

緊咬嘴唇,抑制悲傷,想要蕩得很高,跨越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高墻,卻越來越低,最終雙腳無力地著地。

他終究不能像鳥兒一樣,飛離他人的掌心。

哽咽著,盡管幾乎要忘記扶蘇的容顏,但時隔一年多,公孫俊口中,再度說了已覺生疏的稱呼……

“父親……”

……

離開宮室,回到自家府邸中,他家的倆兒子還外面練劍術,黑夫今日也懶得去看,走進寢堂,有氣無力地躺在讓匠人制的躺椅上,只覺得很累,頭也有些疼。

好在,還有雙溫柔的手伸過來,為他揉著太陽穴,那痛感才消失了些。

今日之事不宜宣揚,他也只能跟身邊人說道說道,但還未等黑夫開口,葉子衿卻站起身,湊近了來,詫異地盯著黑夫臉頰上的抓痕。

她一向只抓背,不撓臉的啊!

“良人。”

“這是哪只小狸奴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