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7章 鳥上青宵(第2/3頁)

詩裏的那一幕,他總算見到了。

有人在努力讓活水流入,但比起揮霍的速度來,卻杯水車薪,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天下人的勞苦遠行啊,才剛剛開始。

“公子要向陛下進諫麽?”

邵平從泥水裏擡起頭,含淚道:“還望公子勿要如此,那個身高不足五尺,喜歡嬉笑怒罵,常借詼諧之言勸諫陛下的優旃,他……他就因為當著陛下的面說,若西王母能使人長生,現在身邊陪著的應該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罷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頭,再也說不了俏皮話了……”

優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鑄十二金人,與扶蘇一同力勸秦始皇的滑稽倡優啊,靠講笑話博得皇帝一樂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這真是扶蘇聽過最讓人心寒的笑話。

公子閉上了眼睛,他眼前閃過的,是死在遼東老林子裏的楊端和將軍,是營嘯時死傷的燕趙兵卒,是海東韓城外,新壘的上千座新墳……

扶蘇一直反復告訴自己,這次遠征是有意義的,那些人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懲戒叛賊,是為了給戰爭和仇恨收尾,等這一切結束後,便是新的開始,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多麽美好啊。

離關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蘇越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東征是結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陸續上馬,這天下,卻太平不起來,秦與六國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憤的深淵裏沉淪。

扶蘇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車鸞之上。

他早該發現了,炙烤這天下的烈焰,從來就不從外而始,而是由內而外!

指甲摳入掌心,諫言,諫言有用麽?當年最喜歡進諫的幾個人,不是學會了閉嘴,就是被割了舌頭。

扶蘇有點理解,殷商三仁當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會進諫了。”

默然良久後,扶蘇擡起頭來,他無視了外面辛苦拉輦,相望於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車的帷幕,聲音堅定,卻失去了昔日的溫度,變得與外面的冰雪一樣冷。

“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扶蘇去做!”

……

與此同時,南陽郡葉縣,一場葬禮才剛剛開始。

葉騰在黑夫歸來的第三天走了,最後口述了一篇絕筆奏疏,請求秦始皇能讓他外孫伏波繼嗣,然後似乎是身體突然好了,提出要去外面看看,還點名讓黑夫背他。

黑夫背上的老人,是如此的瘦弱輕飄,黑夫不得不反手環住他,以免老丈人被風吹跑了。

事實證明,那只是回光返照,葉騰出門照到太陽後不久,就逝世了,算是含笑九泉。

但這笑裏也有罵,他在女婿背上,痛罵黑夫,說就不能說點好話騙騙他,聲音越來越低,只是嘟囔說想拉屎,但還沒等黑夫送他去廁中,葉騰就沒了呼吸……

儒家,漆黑的巨大棺槨擺放在靈堂中。按照慣例,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葉騰被封為“高梁侯”,雖然秦無分封,但在禮制層面上,他也已是正兒八經的“諸侯”,可享此待遇,棺槨將在葉氏老宅的靈堂裏,停柩五日。

葉子衿作為獨女,與夫君黑夫,兒子破虜、伏波一起,在靈堂中久久跪拜,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卻披著未縫邊的粗麻深衣,穿著薄薄的葛履,她自己一日未食,餓得形銷骨立,卻吩咐傅姆,偷偷給兩個孩子一點吃的,還給他們換上柔軟的榻。

兩個孩子一夜未眠,一直稀裏糊塗地跟著大人做各種祭拜儀式,破虜年紀稍大,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知道一直極疼他的外祖永遠醒不來了,難過得不住抽泣。

伏波稍小,對生死沒有什麽概念,只是大人吩咐什麽,就乖乖照做,但又有些害怕黑漆漆的棺槨,看到哥哥在哭,他也跟著哭,眼下熬了一天,實在是乏了,跪在墊子上,不斷打瞌睡,頭都要敲到地上了。

黑夫看不下去了,讓傅姆將兩個孩子帶走,來到妻子身邊,拉著她冰涼的小手,欲言又止。

在這個妻子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要一走了之,黑夫心裏很難過。

“妾知道良人的苦處。”

葉子衿卻抹去眼角的淚痕,勉強笑道:“王事靡盬,不遑啟處,良人如今是南征統帥,如今南方新敗,二十萬人無人統領,各自為戰,他們望良人,如盼甘霖……”

黑夫嘆道:“我這場雨去救了別人,就管不了家裏,管不了你和孩子們了……”

他的“自救”之路,卻是從拋棄妻子開始,真是諷刺。

“不止是救他們,良人,你也在救自己,救家人,不是麽?”

話雖如此,但葉子衿會在南陽守孝五個月,五個月後,她就要帶著孩子們,搬到鹹陽尉宅去住,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