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4章 諾!(第2/2頁)

黑夫一點都沒有在敵後開辟根據地的想法,他們這些人在楚地,絕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上蔡、陽城方向,上十萬人的交戰裏,他們這數百殘兵就別去湊熱鬧了,趕緊溜要緊。

在眾人忙著剝楚人衣甲時,黑夫則帶著已經完成換裝的嫡系部下,站在了原本拘押秦國俘虜的大坑邊……

他們要向死難的袍澤做最後的道別。

……

原本整整齊齊的一百人,現如今只剩下七十人,其中不少還是傷兵,或裹著耳朵,或吊著手臂,其余二十余人,都已經犧牲在戰鬥中,被埋在了腳下。

楚人的屍體都丟在外面,橫七豎八,秦人的屍體則被擡到坑中,整齊地陳列起來,還逼著楚國俘虜鏟土,將這裏重新填了,現如今,已經恢復了先前的板實模樣。

百多死者共享一個墳冢,也沒有墓碑,只有土壤上整整齊齊插著的數十把殘劍。槐木的劍也在,位於最中央,拴在劍柄圓環上的絲帛輕輕隨風飄揚……

利鹹嘆氣道:“生下來父母都給起了名,死後怎就都成了沒名的人了呢?連墓碑都沒有一塊。”

“誰說沒有名?”黑夫反問道。

“其他百的死者,我叫不出名來,但只要是在我麾下,無論名、籍,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他們是黑夫的兵。

黑夫甚至記得,自己為他們寫家書時,那些年輕的面龐都是怎樣的神情,各自說了些什麽話。

“錚,你在家書裏向患病的父母問好,為自己一年未歸抱歉,並叮囑新婦一定要照顧好二老。”

“緩,你當時在信裏抱怨軍營裏日子太乏味。”

“鳩,你反復擔憂爵位的田宅是否落實。”

“巢父,你憧憬回家後吃到的第一頓飯食。”

“闕,你請家中姊妹幫自己問候同裏的意中人,擔心她是否已嫁他人。”

“仲六,你保證說臘月祭祀時一定回去,帶著賞賜,光耀鄉裏。”

站在這裏,聽著風吟,黑夫仿佛又聽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卻樸實的話語,回蕩在自己的耳邊。

其中就有槐木的聲音。

黑夫還記得,槐木一開始神情還有些別扭,似乎寫封家書比先登奪城還難,但一說又收不住,這個鑌鐵一樣剛強的戰士口中,說了脈脈溫情的話。

“槐木關切說,妻大冬天洗衣,是不是又凍壞了手?又囑咐她砍柴不要去太遠,小心野獸,同時請妻湊一湊家裏的錢,給兩個正在做隸臣的弟弟送去,若他二人依然沒有恢復自由的……在最後,槐木說,妻勉力也,槐木必歸,決不食言……”

隨著黑夫一個個念起死者寫在家書裏的內容,他身後的眾人中,東門豹高高仰起頭,這個無所畏懼,以流血為榮,以流淚為恥的莽夫,在努力讓眼淚留在眼眶裏不要流下來。

而其余數十人,也面色凝重,甚至還有人開始輕輕抽泣。

一年半載的軍旅生活下來,大家都成了不是兄弟的兄弟,失之如失手足。

季嬰這時候走了過來,亦紅著眼道:“百將,你沒來時,槐木說他最後的願望,便是最後能葬在竟陵,葬在山崗上,若是做不到,葬回南郡也行。”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這好像是屈原的詩吧?但不論秦人楚人,就是每個人死時最簡單的心願。

黑夫點了點頭,他蹲下身,捧起一捧泥土,對槐木,也對這些躺在地下的袍澤抱歉道:“吾等要走了,來不及也沒辦法將汝等也一齊帶回家,只能拋在這異國他鄉。”

“但我不會食言!我說過,要帶汝等回家,一個都不會少!無論生死!”

黑夫朝著這數十柄殘劍組成的墓碑稽首,發誓道:“戰鬥雖已停止,但戰爭尚未結束,直到楚國覆滅之前,大王都不會善罷甘休。王於興師,修我甲兵!我必重整旗鼓,再回此處,將這城邑,將這土地插上秦旗!屆時,再以棺槨百具,將汝等的屍骸,都移回故鄉去!”

“二三子,姑且待之!”

“這是黑夫作為百將,對汝等最後的軍令!”

大地無言,墳冢亦無言,唯有殘劍在北風中屹立不倒,好似雖死猶生的戰士,而微微晃動發出的嗚鳴,又像是對黑夫最後的回答……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