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或為魚鱉(四)

夜色漸漸的籠罩下來。天地間的雨勢不知道大或是小。只聽的屋外雨聲不絕。

書院西廂的偏廳裏,點起一支蠟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等人以身作則,各吃了一個饅頭當晚飯,圍坐在廳中談論著當前書院的處境。另有若幹學子侍奉先生們。

駱講郎道:“聽說,今天陳嘉運帶人去明倫堂圍攻文約,被賈環強行彈壓下去?”

弟子點點頭,將今天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遍。

駱講郎發脾氣罵道:“一群混賬東西!”知不知道書院供養三倍的人口吃飯有多麽吃力?要不是賈環真正能做實事,拿出方案。聞道書院早就被匯聚而來的饑民像蝗蟲一樣毀掉。哪有現在這樣的秩序?他們竟然還有臉去鬧事?

山長張安博性情寬厚,擺擺手,嘆道:“不怪他們。我等經義嫻熟,道理明白。實務上卻都是平平。若非賈環,我等畢生心血就將毀於一旦。唉……”

當下有講郎問起如何解決糧食危機的事宜。

山長張安博道:“我與潭柘寺的智塵大師交好,已經手書一封,由弟子送往潭柘寺。必可要來糧食,以解燃眉之急。”

……

……

妙峰山,潭柘寺,靜室內。

蒲團上,一名光頭圓臉的老和尚正在閉目靜坐。片刻後,一名灰衫和尚進來,輕聲道:“師兄,我已經將聞道書院的信使打發離開。”

說完,欲言又止。

老和尚開口,聲音渾厚,帶著磁性:“張伯玉京師名儒,鄉民受災而往,他若拒絕,如何立足於士林?敝寺略有積蓄,又如何救得了眾生?”

灰衫和尚垂下眼瞼,口宣佛號:“阿彌陀佛!”

……

……

夜晚十點許,等候在書院明倫堂中的賈環等人,等到了回來的秦弘圖。

看著疲倦不堪,滿身泥濘的秦弘圖,賈環道:“秦兄辛苦了。先喝口水,吃點東西,再說話。”

秦弘圖體力耗盡,強撐著一口氣回到書院,這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坐在地上痛哭道:“賈兄,我有負重托!潭柘寺的和尚不肯借糧。”

“啊……”

“什麽?”

“怎麽會這樣?”

明倫堂中約二十名弟子被這個消息刺激的炸開了窩。每個人心中最後堅持的希望被抹滅,紛紛出聲質問。一聲高過一聲。難掩驚訝、憤怒、絕望。

公孫亮痛苦的用手扶著額頭,怎麽會這樣?在最開始東莊鎮的災民來到書院時,山長哀嘆民生艱難,救助鄉民。但是隨著決堤之後再無洪峰沖擊,消息傳開,災民慢慢的匯聚到書院。

而今,這些人已經成為書院極重的負擔。賈師弟在盡一切可能騰挪。但如果沒有糧食,這些饑餓的鄉民會化身暴徒,將聞道書院的一切都毀滅。

喬如松沉默的握著毛筆。

擔任傳令職責的許英朗拍著桌子大叫,嘴裏發出無意義的叫喊。

衛陽呆若木雞。一切都完了。他會不會死在這裏呢?

張四水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下來。這六天以來,他們這些同學做了多少工作啊?文書、档案、規劃……然而,這一切在突然間都失去了意義!

龐澤眼睛赤紅。他參與過賈環預案的討論:最壞的結果,若是饑民要化身暴民,書院的弟子必須自衛!

賈環心裏極其苦澀。他不明白山上寺廟裏的和尚為何不肯借糧。山長張安博可是致仕的四品官員,就是黃金,憑他的臉面,也能借得出來吧?

墨菲定律說: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如今,這微小的可能讓他趕上了。情況變得極其糟糕、危險。

聞道書院四周都被淹沒,如同孤島,與繁華的城鎮隔絕,只剩下向連綿起伏的山區中轉移的道路。但連日來,匯聚到聞道書院的災民都是從山區中出來。山中養不活聞道書院這六七百人。而且夏季之時,未經開發的山區中,毒蟲猛獸極多。不確定的危險性大增。

作為一個擁有閱歷的現代人,見慣世情的黑暗。賈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強大的理智壓抑自己的情緒。而後,拍桌子,讓同學們都安靜下來,說:“龐兄,啟動第二套備用方案。你去取出來,發給大家看。”

“什麽備用方案?”

賈環抿了抿嘴唇,硬聲道:“潭柘寺不借給我們糧食,我們就去搶!”

或許會流血。但前頭的路都是絕路。要去趟開一條路。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他的選擇是:爆發。

命,是要自己去掙紮的。

明倫堂中響起一陣低低的吸氣聲。

堂外,夜色極其的濃郁、陰暗。但希望之光,在每個人的心頭被點亮。哪怕它是微弱的。

……

……

對於只讀聖賢書的學子們來說,搶糧食吃,是一種很難接受的行為。類似於野獸。但更難接受的是他們當前所面臨的困境。446名災民中,有超過300名青壯男子。也只有青壯男子能挺過前期的災情,抵達聞道書院這座儲備著一些糧食的“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