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一章 細剖利弊

李道正一生磊落,活得堂堂正正,唯獨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那位他曾經對不起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

原本,他可以選擇不站在他面前,世界很大,一個住在長安城裏,一個住在長安城外,相隔不過數十裏,可是他與他二十多年沒見過面,李績這些年數十次派家仆精騎尋找李道正的下落,皆是無功而返。

然而,世界也很小,尋常的日子,尋常的街頭,不經意的擡眼便是老天注定久別重逢的緣分,至於重逢後的恩或怨,如果不能一笑泯之,那便認真償還。

李績和李道正都無法一笑泯之,可是,卻不知從何償還。年月太久了,久得仿佛往事已成了隔世,總覺得已是上輩子的事了。更何況,二人若論起當年的恩怨,恐怕誰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恩還是怨,李道正做過對不起李績的事,僅此一件,可是二十多年前,李道正做過的事卻實在太對得起李績了。

熙攘的街市委實不是重提舊年恩怨的好地方,只是李績和李道正渾然不覺,無視路人驚懼敬畏的眼神,也無視巡街武侯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怯懦身影。

看著李道正跪在自己面前,李績仍呆怔不發一語,表情變幻莫測,二人對話的一來一往間,程咬金和牛進達在一旁大抵也聽出了意思,然後二人面面相覷,發現彼此臉上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素竟與李績是親人,而且是嫡親的舅甥?

饒是兩位將軍久經陣仗,仍被這個事實震得兩耳嗡嗡作響。

李績似乎也不敢相信,呆怔許久,李績吃吃地道:“你說的那個‘李素’,是……‘那個’李素?”

話問得很奇怪,可李道正聽懂了,篤定地點點頭:“是‘那個’李素,程將軍和牛將軍都認識的‘那個’李素。”

李績依然一副驚呆的模樣,喃喃道:“原來他……竟是英娘的孩子!是了,應該是她的孩子了,當年第一眼見到他便覺得眼熟,老夫只當是錯覺,原來不是錯覺,果真是我妹子的孩子……”

垂頭看著李道正,李績的目光裏仍充滿了怨恨和怒意,只是還摻著幾分復雜的色彩。

“你一生未給人下過跪,跟隨老夫那些年你一直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今日竟為了兒子下跪求人,足見你確實疼愛他,李長生,你聽清楚了,老夫恨不得親手殺了你,當年的事情沒完,待將李素保出來,你我的恩怨慢慢算!”

李道正垂頭道:“多謝大將軍,還有,我如今改了名,叫李道正。”

李績一怔:“李道正?你一個粗人能取這種名字?”

李道正平靜地道:“英娘給我取的,她說,既然隱姓埋名長相廝守,前塵種種便該一刀斬斷,毫無留戀,故給我換了個名字,名曰‘道正’,謂之‘道正氣和’,做人磊落,戒妄戒嗔,與她平淡度盡此生。”

李績眼眶又紅了,緩緩點頭,嘆道:“是她的性子,她總是那麽好強,當年我一時氣急說了幾句重話,第二日便不見了你和她,離家遠遁私奔恐怕也是她的主意吧?”

李道正點頭:“是,當年她實在氣極了,也不願我受委屈,當夜便拉我離開了李家,說是要與李家恩斷義絕,此生不見,給我改名時甚至連我的姓都想換了,但我感念李家收養之恩,不敢或忘,寧死不願改姓,英娘沒法子,只好給我留了李姓。”

李績仿佛受了巨大的打擊,黯然道:“只不過幾句氣話,為何如此絕情,要與李家恩斷義絕?”

李道正嘆道:“她哪裏絕情了?大將軍,離家之後我們並未走遠,所居之地離長安城只有數十裏,每日傍晚,夕陽西下,她總是站在村口,癡癡地看著長安城方向,每年大將軍生辰之日,她也著我從村口沽兩斤酒,關上門一人獨飲,大醉而眠,逢家祭先祖之日,她也會帶上我,在村外找個偏僻無人的野地,點燭焚香,面北而拜,再大哭一場……大將軍,李家生她養她,她如何割舍得下?我知道,她做夢都想回去,也勸過她無數次,只是……她太好強了,倔強了一輩子,死撐了一輩子,到死都沒能再踏進家門一步……”

李道正說著說著不禁潸然淚下,李績也流著淚,泣而跺腳,長嘆道:“自家人有什麽天大的檻過不去?何必為了一口氣而誤了一生!”

看著淚如雨下的李道正,李績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指了指他,道:“你,先跟我回家,當年的事慢慢再說,現在重要的是把李素保下來……”

轉頭望向程咬金和牛進達,李績朝二人拱了拱手,道:“多年的一點家事,教二位見笑了,李素是二位的晚輩子侄,只是於我而言,他已不僅是晚輩,而是失散多年的親人,二位,此時不同彼時,如何保下李素,老夫要下把力氣,也請二位與老夫呼應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