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濤海怒 第二章 夜觀軍營

林縛微醉而歸,聽等在轅門前的林夢得說高宗庭來訪,給微帶海腥氣的風一吹,腦子立時清醒過來,立即與林夢得急步走向大帳。

林縛是統兵文臣,手握江東左營這支使天下人都不敢再小覷的精銳之師,李卓是新任兵部尚書,即將統領薊鎮大軍,高宗庭作為李卓的心腹,私自來訪,要是讓言官或監軍內侍知道此事,必上表彈劾——有些事情還是要掩人耳目的。

北方的氣候幹燥,不比南方的濕寒,雖說才是北方初開春的季節,高宗庭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青衣袍子,在燈下顯得身材枯瘦。相比較江寧相別時,高宗庭兩鬢添了許多霜發,細算起來,高宗庭比林夢得、曹子昂都要年輕幾歲,可見他與李卓在江寧的煎熬。

林縛使護衛都退下,只讓曹子昂、林夢得留下來陪同高宗庭、耿泉山。

在營帳裏相對而坐,林縛跟高宗庭作揖長嘆道:“高先生怎麽能讓督帥上那樣的奏表?燕山防線千瘡百孔,堵疏尚不易,哪裏能騰出手來平虜?稍有疏忽,稍有紕漏,無人會體諒督帥的苦心,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就毀了督帥一世英名啊!”

“督帥決定之事,又豈是我能勸得了的?”高宗庭苦澀笑道,與林縛作揖行禮,“督帥不誇下這海口,又如何能掃平北上督戰的阻力?只是沒想到讓嶽冷秋鉆了空子。”

“朝中也無人可用。”林縛微微一嘆,說道:“嶽冷秋要坐穩這個位子,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總要幹出些實績才行。”

“嶽冷秋畏虜如虎,殺流賊的勇氣還是有的。”高宗庭無奈一笑,又說道:“江東左營四戰大捷,還沒有跟你賀喜呢……”

眼睛看著林縛,相比在江寧相見時,林縛皮膚黑糙許多,唇上留著較密的短髭,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一些,臉剛毅硬朗,雙眸灼灼,煥發神采,有一股超人不及的儒將率臣的風範。率三千弱旅,屢創虜兵,雖弱冠之年,已有名臣名將的氣度。

“無關大局之小捷,有什麽喜好賀的?”林縛搖了搖頭,不以為意地說道。

在他看來,軍功的標準應該主要體現出戰略、戰術意圖的執行完成程度,他也一直在江東左營內部灌輸這個思想。江東左營雖四戰四捷,梟首也多,但是並沒有實質性地能幹擾到虜兵破邊入寇的戰略意圖,四場勝仗沒有一場是具有轉折性意義的,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四場勝戰都不能稱之為大捷。

虜兵主力從容退出關去,捋擄走大量的丁口與財貨,還將魯北、燕南摧殘得一塌糊塗,並使京畿鬧出糧荒危機,虜兵破邊入寇的所有戰略意圖幾乎都超完美的完成,要說“大捷”,應該說是東虜的“大捷”。

林縛與耿泉山頷首示意,問道:“陳校尉也到督帥麾下了嗎?嶽冷秋有沒有留難你們?邵武軍殘部除傷病都讓我送去崇州休養外,在津海留有四百二十六人,也沒有向兵部報核,這次你們悄悄的領走就是……”

“嶽冷秋一時也找不到借口為難我們,他還要將陽信軍功計到他名下,總不能當著天下人的面就卸磨殺驢。我與定邦手裏沒兵,對嶽冷秋來說也就沒有了用處,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還覺得礙眼,正愁找不到借口將我們一腳踢開。”耿泉山說道:“定邦隨督帥直接進京,我隨高先生過來,是正式請托大人照拂邵武殘軍,使他們能有好出路……”耿泉山手撐著桌案,頭埋下來給林縛行禮。

“不敢當……”林縛說道,心裏卻堵著什麽似的。耿泉山也清楚地認識到朝中派系錯綜復雜,層層制肘之下李卓很難在五年時間裏完成平虜大業,他心間有了為朝廷,為督帥知遇之恩犧牲的覺悟,但不願意讓四百多邵武軍兄弟也隨他葬身塞外苦寒之地。

“你有沒有讀過督帥所獻之平虜策,有何良言相諫?”高宗庭問道:“這才是我與泉山過來的主要目的……”

林縛本沒有資格看到李卓直接給崇觀皇帝上書的奏表,不過湯浩信在津海,他要看到李卓平虜策的抄件就很容易。他點點頭,蹙眉想了片刻,說道:“怎麽說呢?拿燕西三十六夷之事打比方——陳塘驛慘敗以來,東虜兵鋒直指燕西,燕西三十六夷即使沒有立時投靠東虜,但與東虜暗通款曲是必然之事。督帥提出‘互市糧秣以示籠絡而分化之’之策,實乃持穩無奈之策,換作我來,也沒有其他良策。但是,此策能成,自然是皆大歡喜,此策若不能成,督帥怕是逃不脫賣糧資敵的罪名?”

“用策成與不成,哪有定數?若無十足的把握,難道就不能去爭取?就算爭取不成,總不至於給栽贓一個售糧資敵的罪名吧!”高宗庭不以為意地笑道。

“刀筆吏哪裏會管其中曲直……黨爭之惡,高先生不會沒有領教,他們咬死一點,你一百張口都莫要想辯清。”林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