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八月一日上午巳時,宗澤及甘雲等三名護衛如約馳達臨風寨。

負責迎接宗澤進寨的是範光憲。範光憲身後的那一彪人馬不下八百,眾兵勇一個個身披重甲全副武裝,看那陣勢與其說是迎接,不如說是押送。這個“隆重”場面早在意料之中,宗澤他們付之一哂。

範光憲迎上宗澤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可曾帶得裴大慶首級。

裴大慶的首級宗澤是帶來了。今晨他剛洗漱畢,閭勍便進衙親自向他稟報了裴大慶自刎之事及其原委。宗澤聞知深為震撼,對閭勍的良苦用心亦感嘆不已。既然裴大慶已慷慨捐軀,宗澤就要盡可能地使這顆寶貴的人頭貢獻得物有所值。所以,他以不容辯駁的口吻回復範光憲,裴將軍的首級在此,但須由本留守親交王總頭領。範光憲懾於宗澤的氣勢,竟是未敢當場強索。

經過一番曲折的行進,宗澤一行被帶到了談判地點。

談判地點設在一座高墻大院二進院的正房中。這座院落看上去是個三進以上的格局,前後縱深很大,兩側廂房頗多,若要伏兵於內,可以密容百人。另外,院落中或許還設有夾墻和暗道。

其間的埋伏防不勝防,而甘雲幹脆就沒做理會它的打算。他所設定的護衛方案是,一旦在會談中風雲突變,就由兩名親兵負責保護宗澤,他則以出其不意的動作沖上去挾住王子善。在雙方的武力嚴重不對等的情況下,要想制約對手,只有這個辦法。而對於如何在瞬間控制王子善,他卻是預想了多種方法,只要是在百步之內,他自信可萬無一失。

用以談判的廳房面積很大,此處原為族人的議事廳,現在被義軍征用為迎賓場所,因冠名曰“和風堂”。不過今日這裏的氣氛,顯然不是和風細雨。

除王子善外,義軍方面參加談判的,還有若幹謀士和將領,其中包括簡師元和周虎旺。王子善接到宗澤進寨的稟報後,已率僚屬們在廳房正面坐定。兩側的衛士亦已就位。與王子善迎面相對處,擺著一個條案及一張木椅,那就是留給宗澤的座席。

範光憲將宗澤引入廳房,即告退而出。宗澤不卑不亢地與王子善等見過禮後,坦然落座。兩名親兵一左一右立於宗澤身後,甘雲乃稍微拉開一點距離,站在他們的一側。這個位置看似隨意,其實是當他走進廳房時一眼便看準了的能夠迅速逼近王子善的最佳位置。

參與談判的人員俱自肩負重任,人人心懷機謀,雖是表面上皆保持著平靜,實則內心裏都很緊張。而王子善的緊張程度,並不亞於他人。

王子善這個人,既無稱王抱負,也無封侯野心,他的平生之願,就是當個富豪。成為京東魁首,乃是時勢使然。就其本意而言,是不想與官府為敵、淪為反賊叛匪的。將來戰事平息,他的願望還是解甲歸田,自己過自己的平安日子。他知道聚集在旗下的這些弟兄,多數也是這種打算。這些人持戈入夥,乃為戰亂所逼,沒有幾個人真正願意從此便落草為寇、呼嘯山林了。

但是既然杆子已經拉起,而且聲勢已發展得如此浩大,這事便沒法單純取決於他們的意願了。如果官府就認定了他們是匪是寇,必欲除之,他們欲待不反也難。倘若遲早是個反,那就不如先下手為強。

那個反字到底要不要喊出來,王子善連日來是百思難定。難就難在,他吃不準官府,眼下具體地說就是宗澤,對他們這些民間武裝,究竟是持何態度。

對於宗澤的抗金立場,王子善自是久仰。然而,宗澤所維護的,畢竟是朝廷利益,存在於禁軍之外的大股杆子,在宗澤眼裏會不會被視為心腹之患,卻是難說。雖然宗澤一再宣稱,願與一切抗金力量結成統一戰線,可這話是真是假,尚未得到驗證。而目前的種種狀況,又容不得他再多作觀望。他必須通過今天這場談判,做出相應的判斷。這個判斷正確與否,將直接牽連到成千上萬義軍弟兄的身家性命,甚至其後代的生存境遇。因懼著宗澤足智多謀,他又本能地將戒意留得很足。所以,雖然是在自己的老巢裏,王子善心頭的壓力,依然是沉重百倍。

心情緊張必然導致氣氛緊張,談判從一開始,便充斥著劍拔弩張的味道。

王子善不會繞彎子,也沒打算繞彎子,他開口便單刀直入地質問宗澤,為何他來到汴京後,雖然口頭上聲稱要與各路義軍聯合抗金,實則卻是一再滋事挑釁,制造摩擦,不僅殺害義軍弟兄多名,還縱兵火燒了義軍營寨。官府這是拿我們當義軍還是當土匪?禁軍如此行事意欲何為?由於情緒激動,他說著說著,便情不自禁地拍了桌子。

簡師元坐在王子善身邊看著,覺得這個先聲奪人的開場架勢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