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兩個消息都是來自應天府。一個是說,禦營司前軍嶽飛因上疏朝廷,請求車駕還京王師北渡,被汪伯彥以越職妄言罪名革除軍籍。另一個是說,皇上詔令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郭仲荀奉迎孟太後前往應天府,扈衛人馬將於次日抵京。宗澤得此二訊,心頭不由得一沉。

嶽飛乃相州湯陰縣人,自幼喜讀兵書,並師從民間高手學得一身好武藝。靖康二年冬,相州大元帥府招募勤王兵馬,嶽飛前往投軍,歸於前軍統制劉浩帳下。大元帥府移軍東平時,留宗澤率兵萬余南下澶州,劉浩部被劃歸宗澤指揮。在此後的四個多月中,宗澤靈活與敵周旋,主動尋找戰機,於滑州、開德等地連續重創金軍。嶽飛則在此間,特別是在著名的開德十三戰中,由於戰術巧妙殺敵驍勇而屢建軍功。由是,這個青年才俊便引起了宗澤的注意。

後來經宗澤著意考察,認為嶽飛具有難得的軍事才華,且人品正直志向高遠,如假以時日加以磨礪,堪為大宋中興擔當重任。因此,他曾有意將已隨劉浩部並入禦營司的嶽飛重新調至自己麾下,以便給他提供建功立業的廣闊空間。誰知這事尚未及操辦,嶽飛竟因一紙奏書被革除了軍籍。

宗澤對此事是越想越氣,也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斷定身為禦營司主官的李綱,絕不會同意這樣處置嶽飛,然而作為其副手的汪伯彥卻可以拋開李綱獨斷專行,這說明了什麽?

奉迎孟太後去應天府,更是一個不祥之兆。這個舉動說起來冠冕堂皇,但宗澤一聽即知其中另有深意。如若趙構意欲還京,何須反將孟太後津遣京外?

綜合這兩條消息,宗澤不難推斷,趙構此前所示要與軍民堅守中原誓抗夷狄的詔諭,已經完全不作數。聖駕回鑾的希望,起碼在年內,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宗澤推斷得不錯,趙構先前宣稱車駕絕不遷離中原,實是迫於李綱等主戰派的壓力,而不得不故作的姿態。那時朝廷初立,非如此不能攏住人心。而隨著時間的遷移,趙構感到自己的根基漸固羽翼日豐,他對主戰派大臣的忌憚也便逐漸減弱。最近,他已背著李綱,與中書侍郎黃潛善及樞密院副使兼禦營司副使汪伯彥進行過多次商議,確定了巡幸東南的求安政略。嶽飛在此時上疏請戰,搞得趙構相當尷尬,因之他在一怒之下,就授意汪伯彥將其清除出了禁軍。

朝廷繼續南遷,拋下孟太後不管當然不妥。趙構命人將孟太後接出,確有保其安康之意。但其中還有另外一層用意,卻更重要。那就是,避免宗澤利用孟太後的身份地位,在汴京與朝廷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趙構的這個擔心,產生於太監馮振關於汴京之行的奏報。雖然馮振並未著意去談宗澤與孟太後的關系,但趙構出於初登大寶的敏感,還是從中聽出了孟太後對宗澤的庇護之意。這便不得不引起了他的警惕。

孟太後的才智是不容忽視的,並且,她還有過垂簾聽政的經歷。而關於信王趙榛已經虎口脫險,並已在河北某處豎起抗金大旗的傳說,近來亦是時有耳聞。一旦趙榛與宗澤聯手,再加上孟太後的支持,其影響力絕對非同小可。趙構思忖著自己雖說是搶先一步稱了帝,目下卻畢竟是個流亡政府。現在將朝廷遷回汴京風險太大,但倘或汴京的留守政權與自己形成兩個中央,誰能贏得諸侯擁戴卻很難說。所以他必須未雨綢繆,對有可能動搖自己帝位的潛在危險,預先來一個釜底抽薪。對於趙構的這層用意,黃潛善汪伯彥皆心領神會。但遠在汴京又缺乏宮廷鬥爭意識的宗澤,一時還沒想到這些。

然而趙構無心回鑾的跡象,足以令宗澤心寒。朝廷不回來,天下的勤王之師自然不可能前來增援兩河,那麽支撐在抗金前沿的,便依然只是留守司的這支孤軍。僅憑這支孤軍,縱使保得住汴京,卻如何顧得上兩河?而整個北線防衛空虛,汴京又能堅守幾天?這豈不是明擺著是朝廷要放棄中原嗎?中原一旦喪失,國勢絕難復振。此時避敵於東南,雖可圖一時之安,卻將遺千秋之患。對此興亡大計,朝廷難道就毫無所慮?

宗澤一天的好心情,被這兩個不祥之訊搞得一掃而光。他晚飯也沒吃幾口,回到書房沉思了一會兒,覺得還是應諍言力勸趙構堅定信念還闕京師,以系天下之心。

在燈下攤開紙硯,卻感到不好措辭。他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在趙構聽來必很逆耳。正懸筆躊躇間,忽有孟太後懿旨宣他進宮。宗澤乃連忙更衣整冠,跟隨著傳旨黃門去往大內。一路走著,宗澤猜測,孟太後此時召他進殿,八成是與趙構詔遣後宮離京有關。

果然,孟太後連夜召見宗澤,正是因為此事。關於趙構奉迎她去應天府的用意及其後果,孟太後都看得很透,她深知這將置汴京、置宗澤於何等境地。她無力左右趙構的決策,但不能不對宗澤有所交代。奉迎她的欽差明天就要到京,考慮到彼時召見宗澤,會有若幹不便,所以她要趕在今晚,與宗澤當面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