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送走了欽差馮振,宗澤心中仍然是陰霾積郁,不過這不是由於馮振,而是由於趙構。

通過馮振所傳達的聖旨,宗澤相當明顯地預感到,由於他與趙構的軍政意圖不合拍,趙構對他動輒掣肘的情況將會越來越甚。這使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吃力感,他真是覺得累了。一時間,他恨不能拋開一切冗務,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睡上幾天。但是現實卻不肯對他的這點奢望稍有眷顧,幾乎未待他喘息片刻,便又有惱人的難題接踵而至。而且還不只一樁,而且還樁樁要命。

先是有王子善通牒質問,草關鎮案件發生已近一月,調查結果為何遲遲未出,是真的難以偵破,還是你們在故意搪塞?看來王子善不但正在失去耐心,而且對事件性質的懷疑也在加劇。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王子善現在對宗澤的戒意是越來越濃,也越來越覺得應及早想自己在何去何從問題上,應當做何選擇。個中緣由,除了因草關鎮事件所引起的焦慮,還有來自曾邦才的煽風點火。

原來,趙構為鞏固其新朝的統治,近日已接連派出禦營司都統制王淵,都巡檢劉光世,統制喬仲福、韓世忠等大將,分赴淮寧、山東、拱州、單州等地剿匪平叛,各地的民間武裝因勢單力薄互無照應,俱瀕危境。曾邦才得悉此情後,即以姚三保的名義通報給了王子善。其意不言而喻:朝廷已經對各路弟兄舉起了屠刀,形勢嚴峻時不我待,如果我們不趕快聯合起來一致對敵,遲早亦不免被朝廷各個擊破斬盡殺絕。

王子善意識到了這種危險,不能不懷疑綁架鐘離秀的就是官軍,而其目的,就是獲取臨風寨的軍機。在周虎旺等幾個部將的勸說下,他總算克制著一直沒下決心與宗澤徹底翻臉,但在這封通牒中,他還是按捺不住地做出了咄咄逼人的表示:如果宗留守還不能對草關鎮事件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我們將不會無限期地坐等下去。

從王子善的這個態度上,可以看出,一方面,他尚有與官軍相安共處的願望;而另一方面,若不能消除他的猜忌,雙方刀槍相見的危險性也極大。這個盤踞京東的綠林魁首兵力雄厚,與官軍拼個你死我活,不是沒有本錢。

再一樁事,是據閭勍反映,最近發現在部分部隊中軍心不穩,牢騷很多,還出現過幾起小範圍的士兵鬧事。究其原因,乃是由於軍務繁重、生活艱苦、夥食惡劣、軍餉不足等故。目前雖然在各級將領的嚴厲掌控下,還沒人膽敢過於造次,但對於不滿情緒的滋生,卻非單純以軍紀所能遏制。甚至不排除在某些將領中,也是牢騷滿腹怨言成堆。

宗澤是長期帶兵之人,一聽就知道這個苗頭忽視不得。士以氣振,軍以魂威,氣餒魂散者,雖眾而不能克敵。何況面對金邦的虎狼之師,他根本就沒有什麽優勢兵力。以有限的兵馬鎮守汴京,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就是軍心不穩。最令人擔心的事,也就是最可能發生的事,現在這個問題到底還是冒出來了。

又有一樁事,是據宿向榮稟報,連日來突然有些人拿著朝廷的借據找到有司,要求官府歸還欠債。宗澤不明就裏,經過宿向榮的解釋,方明白此乃趙桓當年顧頭不顧腚做下的爛事,這會兒擦屁股的麻煩落到他頭上來了。

原來在靖康元年正月金軍重兵壓境之際,軟弱無能的朝廷為了籌措與金軍議和的金銀,曾連續兩次下詔,要求“應京城蓄金之家,所有之數,或以埋藏,或以寄附,限兩日盡數赴元豐庫、大觀庫、左藏庫、榷貨市易務、都茶場送納。金每兩價錢二十貫,銀每兩價錢一貫五百文。先次出給憑由公據,候事定支還”。並嚴詞威脅,“若限滿不赴官送納,並許諸色人告陳,於金銀內二分一分充賞。犯人取旨重刑斷遣,知情不告與同罪”。

當時京城裏的百姓,尤其是顯耀富戶,懾於皇旨刑威,主動輸財入庫甚至傾囊而納者不在少數。然而這筆債務將來如何償還,趙桓壓根就沒考慮。所謂“候事定支還”,全然是空頭支票。

如今趙桓政權灰飛煙滅,趙桓本人也成了金人的階下囚,這個言而無信的孤家寡人算是一了百了了。但只要大宋的國號沒變,這筆國債便不可能隨著年號的更叠一筆勾銷,這枚苦果就得由趙構兜著。但趙構如今流亡在外,那麽代替他來承接這枚苦果的,便只能是身為汴京留守的宗澤。

還有一樁事,是據有司報稱,這幾日連著接到數起報案,說是在市面上發現了假幣。

宋朝用以流通的貨幣種類繁多,既有金銀等貴重金屬和傳統的銅錢,又有大小不等的鐵錢和夾錫錢,後來又發行過紙質的交子、會子、關子之類。制度既不統一,比價亦常變動,政出多門朝令夕改,五花八門亂七八糟。汴京因是首善之區,相對外地狀況較好,主要是以每貫重量四斤半以上的標準銅錢作為通貨。但又因與全國各地貿易往來之需,也不能完全杜絕使用其他貨幣或有價憑據。有善於投機者,還能通過不同貨幣的來回兌換,倒騰出可觀的利潤。在這種混亂情況下,一些不法分子的造假勾當屢禁不止。不過這種勾當通常發生於京外。在天子腳下,往日還很少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