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3頁)

張邦昌這話不假。金軍渡河之後,遣使來索取兩河。趙桓唯命是從,特派重臣耿南仲、聶昌分赴河北河東向金東西兩路大軍交割領地,卻遭到了兩河軍民的堅決抵制。聶昌不知天高地厚,倚仗欽差身份強行進入絳州宣詔,被守將趙子清揮劍怒斬。士兵們猶不解恨,剜其雙目後,又將其屍剁為肉醬。耿南仲則較為滑頭,他行至衛州遭到鄉勇追殺,乃東躲西藏地逃往相州,未敢提起割地之事,反稱奉旨搬兵勤王,這才得以保住腦袋。張邦昌得悉異常惱火,曾奏請趙桓依律懲治抗旨作亂者,卻因局勢混亂,政令已難施行。現在話頭逼到這裏,張邦昌急中生智,便以此當作了盾牌。

豈知此言一出,卻猶如火上澆油,越發激怒了趙桓。看到趙桓面孔扭曲顏色驟變,張邦昌方幡然醒悟,自己今天是昏了頭。傳旨欽差被人碎屍萬段,實乃皇上的奇恥大辱,公然在眾臣面前抖摟此事,這不是哪把壺不開單提哪把壺嗎?他懊悔得直想抽自己倆大嘴巴,可是已經覆水難收。

眼見得趙桓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張邦昌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頓時變成一片空白。趙桓戟指著他聲色俱厲地訓斥了些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清。聽清不聽清也無所謂,反正總的意思無非是指責他愚不可及貽誤軍機深負朕望雲雲。

直到趙桓發泄完畢回歸禦座,張邦昌方漸漸魂魄附體。但他旋即卻又被趙桓宣布的一系列任免決定震驚得目瞪口呆。

這幾句話他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罷張邦昌太宰兼門下侍郎職,除觀文殿大學士、中太一宮使。罷唐恪少宰兼中書侍郎職,除中太一宮使兼侍讀。起何栗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遷孫傅為同知樞密院事兼京城守禦使。除李綱為資政殿大學士,領開封府事,統領湖南之師勤王。任命康王趙構為河北兵馬大元帥,陳遘為元帥,宗澤、汪伯彥為副元帥,速起兩河兵馬入衛。

附帶說一句,何栗所任之尚書右仆射,系元豐改制時仿唐制所用之職名。政和年間改尚書左右仆射為太宰少宰。現在趙桓又將職名改了回去,曰之“除舊布新”,實則正是復舊。

對於張邦昌,趙桓其實原有網開一面之意。因為從總的感覺上講,這個人用起來還算比較順手。雖然現在不得不言戰,議和之念實際上並未從趙桓心中全然根除。將來若需和談,尚須他去努力。另外,馭臣之道講究個維持派系平衡,要使群臣互相有所制約方好。但是今天張邦昌表現得實在太差勁太不識相,趙桓在盛怒之下,就幹脆將他一擼到底了。

主和諸臣見狀,一個個噤若寒蟬。多日來備受壓抑的主戰諸臣則大受鼓舞揚眉吐氣,於是大殿中登時澎湃起一片“吾皇聖明”之聲。這久違於耳的贊頌聲如春風般一掃趙桓周身的寒氣,使得他恍然覺得,自己似乎又成了一個足以把握乾坤旋轉的明君英主。

張邦昌猶如一腳踩空跌進了冰窖,瞬時頭暈目眩寒徹心肺。議和未能奏效,皇上對他的態度日漸冷淡,那倒不足為怪。然而趙桓突然間如此決絕地棄和言戰,卻是大出其料。

就算是要開戰,也犯不上拿他張邦昌來祭旗吧?這些天來他晝夜忙碌絞盡腦汁,整個人都累得瘦了一圈,為的就是為皇上分憂,一片忠心蒼天可鑒哪!金軍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再撕毀既定和約,殊非常情可測。眾人包括趙桓,不也始終都是抱著議和這個熱茄子的嗎?否則為什麽要走馬燈似的遣使去談判?要說決策失誤,那也是大夥兒一塊誤的,事到臨頭,憑什麽這責任便全姓了張啦?

張邦昌跪倒塵埃,滿腹委屈地暗暗溜動著眼珠,希望能有人站出來為他說句公道話。他尋思雖然唐恪、聶昌、耿南仲這幾個重量級的盟友都不在,但他的附庸頗眾,出面為之說情者,應當是大有人在的。

但是錯了,那些素日見了他極盡拍馬溜須之能事的人,此刻皆道貌岸然目不斜視,連一絲同情的眼神都不肯施舍。更有甚者,昨日還在同他商議當遣何人出城與金人交涉的吏部尚書王時雍和開封府尹徐秉哲,現在卻正熱火朝天地隨著主戰大臣們,向趙桓表達著誓與金軍血戰到底的決心。視其像煞有介事之態,仿佛他們就從來不曾主張過議和似的。

張邦昌失望而憤怒地垂下眼皮,他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年前白時中被罷官時,他與李邦彥見風使舵釜底抽薪的情景。一股難言的苦澀滋味,從他的心底蔓延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