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辭

偏院之中,範仲淹背身而立,尹洙拖著病體,陪他呆站著。

良久,尹洙方道:“看來,希文兄真的累了!”

範仲淹身軀一僵,借著整冠的動作,隱晦地擦了擦面頰。

“是啊,累了!”說著,轉身回到桌前坐定,端起一酒杯,一飲而盡!

只不過,原本酸甜美味的果酒,卻怎麽也品不出甘甜,滿嘴都是苦澀之味。

尹洙艱難地挪回坐位,陪著他滿飲一杯後,方悠然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希文兄,為國為民奔波半生,也該累了!”

“讓師魯見笑了!”

“何談見笑?剛剛你若不起身打斷了唐大郎,怕是弟也要出醜嘍。”

範仲淹聞言,不禁苦笑出聲,“這個臭小子,又著了他的道兒。”

“弟倒是覺得,這個‘道兒’,著的應該。”

“師魯又要替那小子說話了?我看他還是給你做弟子得了。”

尹洙一樂,“兄要是舍得,弟是極為樂意的。”

說完,二人相視一笑,一解胸中郁結。

笑罷,尹洙漸漸收斂神情,悠然道:“都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弟看來更像是人之將死,其心也明吧。”

範仲淹一怔,顫聲道:“師魯這是何意?弟疾雖痼之難除,但也非不治之症,萬不可自抱自棄!”

尹洙平靜地看著範仲淹,臉上無悲無喜。

“兄不必介懷,我的身體能撐多久,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沒什麽大不了的,生與死不過是另一種存在罷了。”

“……”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也許是知道死期將近的緣故,所以,最近經常會換一個角度去審視自己,也跳出去用局外人的眼光看我們經歷的種種。”

尹洙為範仲淹把酒杯斟滿,病容憔悴的臉上散發著從容的光輝。

“唐大郎說的沒錯,唱的也沒錯。”

“我們從前太過想當然了,把儒術看的太重,把朝堂看得無所不能。其實呢?面對宋疾,朝堂之上除了爭論不休,其實什麽都改變不了。”

“而唐大郎唱的更好,多年的風風雨雨,我們似乎忘了,我們也是人,有堅強的一面,更有軟弱的一面。縱使是你範希文,也有承受不了的重量,也有被壓垮的一天!”

範仲淹低頭出神,半晌才有些不甘地道:“我只是想趁還有一口氣在,為大宋多做一點事情。錯了嗎?”

尹洙沒有答什麽對錯,而是直言道:“辭官吧!”

“中樞沒有你範希文不也一樣理國治世?我們老了,幹點不那麽勞心的事情,說不定對大宋反而是好事。”

“辭官……”範仲淹茫然擡頭看向尹洙,“你也認可那小子的言論?認為救世之道不在朝堂?”

尹洙一笑:“我不知道唐大郎說的到底是對是錯,那只能交給後世去評判。但至少,那小子有一點說的沒錯。”

“什麽?”

“兄不離朝,韓、富等人回京無望!”

“是啊,老夫不出局,他們都將受到牽連。”範仲淹悠然一嘆,說不出的寂寥。

“未來是他們的,兄還何畢抱著一股執念不放呢?辭了吧!好給韓稚圭和富彥國他們騰地方。”

“將來若你我不死,身居江湖,尋找治世良方,韓富等人高居廟堂,也不失一種策應。”

範仲淹再一次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顯然已經有些意動了。

但,似乎想到了什麽,一聲苦笑:“老夫三天前剛剛上奏一本,言鄧州有神童出世,民治安樂。字裏行間都透著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想以此激勵官家,不要放棄改革的希望。如今,轉臉就又要請辭,那些人還不定怎麽編排老夫呢?”

尹洙笑道:“都這個時候了,兄還在乎什麽別人怎麽看?君子坦蕩蕩,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不知為何,尹洙之言在耳畔震響的同時,唐奕那段悲壯的歌詞也在範仲淹心頭縈繞不散。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

微笑背後若只剩心碎

做人何必撐得那麽狼狽……

……

是啊,做人何必撐的那麽狼狽!

範仲淹紛亂的心緒逐漸明郎,一個一直不敢提及的念頭終於戰勝了一切。

“辭官!”

猛然一咬鋼牙,範仲淹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一聲,“來人!”

“取紙筆來!”

尹洙一驚,“兄意欲何為?”

“寫本上奏,致仕請辭!”

……

……

唐奕站在府街的道旁,對著一棵大樹發呆。

他還不知道,他嘴皮子都磨薄了,也沒勸動範仲淹辭官,尹洙幾句話,就給搞定了。

而此刻,他也無心想那些,整個心神都陷到這面前的大樹裏去了。

剛才,唐奕出了範宅,一邊往回走,一邊惡趣味地回味著,自己一首歌兒,居然把範大神唱哭了,果然是音樂無國……不對……果然是音樂無時空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