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陳墨涵逆風佇立於山脊鞍部的一棵桐樹旁,雙手擎著八倍望遠鏡,梳篦式地搜索東邊半個凹凸山。已是秋末冬初了,頭頂上的陽光黃得發昏,視野斑駁朦朧。山坡褪去了綠色,桐樹們大都落下蜷曲的黃葉,裸下滿林子倔強的枝丫,無牽無掛地伸向天空,張揚著渾渾沌沌的肅殺之氣。秋風微起,前方的山坳裏卷起幾團淡黃透明的飛塵。某一瞬間,陳墨涵似乎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再舉目看看天上那輪陰陽怪氣的太陽,竟像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球,正在不懷好意地注視著他。

手有些酸痛。陳墨涵沉重地放下了望遠鏡。整整一個上午,他的心情都很灰暗,隱隱約約地有一種不安的情緒,像一只小而頑強的蟲子,一次又一次地咬噬著他的神經。這種灰暗的情緒使他不明不白地墜入冥冥的黑暗之中,他預感到將要發生的那場阻擊戰可能比較棘手,少不了又是一場惡戰。

陳墨涵現在已經是石雲彪手下的作戰股長了。作戰計劃是他自己擬定的立體防禦結構。第一道防線為物障,大量設置鹿砦、地雷、木樁等物,攔阻敵人的第一輪沖擊波。第二道防線為天然屏障,是一個幹涸的河道,寬約八丈,由步兵稍作加工,將兩岸削成一人多深的直壁,據此阻敵裝甲車和坦克。第三道防線配置中程火力,並且已將第二道防線計劃在射擊諸元之內,待敵沖過第一道防線後,即行十分鐘炮火攔阻射擊,然後以團主力兩個營投入戰鬥,圍剿已遭火力重創之敵。

就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而言,不能不說陳墨涵的計劃是很嚴謹的,也符合兵法傳統的以逸待勞原則——擇地以待敵,以簡馭繁,以不變應變,以小變應大變;以不動應動,以小動應大動,以樞應環。

問題是火力結構明顯薄弱。

在旅部參謀集訓隊受訓的時候,陳墨涵主修防禦專業,每天作業十個想定,把一座凹凸山的沙盤盤得爛熟於心,而且對在這一帶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樣式各種規模的攻防作戰,都曾有過模擬預想。那時候他有個很深刻的體會,他發現打阻擊戰有點像守株待兔,只要選擇好了“株”——也就是位置,那麽就會既主動又從容。可是,假設敵人兵力雄厚,裝備優良,守方沒有充分之準備,守到最後,撞上來的恐怕就不是一只兔子了,而極有可能是一只兇猛的老虎。

守大株而待小兔則兔亡,守小株而待猛虎則株折,這也是兵家在運籌中應該充分注意的事。

眼下,陳墨涵還無法準確地把握即將出現的戰局是守大株待小兔還是守小株待猛虎。

諜報稱,近日日軍將發起第七次“掃蕩”,劉漢英獨立旅當面之敵為日軍兩個聯隊和偽軍三個大隊,估計戰鬥發起後,距此最近的馬陂縣城和白馬營據點之敵會出動增援。劉漢英旅長指揮張嘉毓的二四六團在南亭集至宋莊一線警戒,保障石雲彪新七十九團右翼。另有友軍陳埠縣縣大隊梁大牙部派出一個加強基幹中隊,由中隊長朱預道指揮,保障新編七十九團左翼。

不論是對張嘉毓團還是對梁大牙部,陳墨涵覺得都不是十分可靠,所以他計劃在本團主戰場右分界線812高地和左分界線799高地各放一個連。

審核作戰計劃時,石雲彪將陳墨涵標繪的作戰地圖和想定計劃反復看了幾遍,認為很好,近以待遠,固以待虛,重以待輕,本來就是原七十九軍的傳統戰法,陳墨涵在較短時間內便能悉心揣摩領會,而且運用自如,使石雲彪深感欣慰。對於陳墨涵,自從當初把他要到自己麾下,石雲彪就認為這個知書達理而又能在威儀面前不卑不亢的書生將來能成大器。殊不知,那時候劉旅長差點兒就把姓陳的小子同那個姓韓的妮子一起斃了。劉漢英雖然嘴裏不明說,心裏對於傾向梅嶺的人卻是懷有反感的。石雲彪自然不會槍斃陳墨涵,並且把他作為棟梁之材嚴加磨礪,甚至認為陳墨涵將來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忠實心腹。這次放手讓陳墨涵調撥全團以應戰,也有刻意考察的意思。

但是石雲彪自己卻犯了個錯誤。他對陳墨涵呈報的防禦方案,總體無異議,只是作了一個小小的改動,他掂起鉛筆在圖上輕輕地劃了個勾,再往左邊漫不經心地一甩,812高地上的那個連隊就被甩到799高地上——石雲彪對土八路比對張嘉毓更不放心。

陳墨涵吃驚不小,如果兵力充足的話,像這樣的戰鬥,812高地至少應放兩個連隊,與主防禦陣地形成強有力的犄角之勢。而現在別說兩個連隊了,一兵一卒也沒有了。

“團座,敝職以為……”陳墨涵還想據理力爭,石雲彪眨了一下獨眼說:“就這樣了,把團指揮所移到812高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