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生墨言

十裏荷塘,那是廣陵城外東北十裏左右附近一處湖泊的名字,以夏季布滿河塘的荷花聞名。

整個荷塘一帶有數個村鎮,而曾經最有名的便要數蘇家鎮,那是一個依傍著荷塘的村鎮,村鎮內居民人口大約在百戶上下,總人口不過五六百人,初看似乎並無稱奇之處,但是這蘇家鎮,即便是在廣陵亦赫赫有名,因為這裏曾經坐落著一戶巨富人家。

曾經的廣陵絲綢、布織業內大富豪,被稱之為可買下半個廣陵城的蘇家!

蘇家雖富甲一方,卻從不欺壓佃戶,反而是樂善好施,在附近各個村落享有崇高的威望,然而在五年前,蘇家突然間就凋落了,蘇家家主蘇興遭人陷害,冤死獄中,妻子唐氏郁郁而終,繼而,蘇家在廣陵城內的家業被廣陵一幹富豪所吞並,唯一幸免的蘇家小姐,遣散家仆,從此下落不明。

直到如今,鎮上的百姓猶對此事唏噓不已,暗自傷神。

曾經蘇家那富麗的豪宅,如今早已化作一片廢墟,遍地是新抽嫩芽的青草,郁郁蔥蔥,若要說留下了什麽,恐怕也只有那連著往日蘇家府門的半堵斷墻,以及那一對長滿青苔的石獅子。

每當瞧見那敗落的畫面,居住在鎮上的百姓暗自嘆息垂淚,他們不忍去看荒涼的蘇家府邸舊址,每每路過,皆是低著頭匆匆走過。

但是今日,鎮上有一位老人卻停下了腳步,頓足觀瞧,因為這位老人發現,在蘇婉府邸舊址的半堵斷墻前,站著四個外鄉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做富家子弟打扮的公子,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右側的石獅子,時而發出陣陣嘆息。

毋庸置疑,這便是謝安一行人。

“大人,就是這裏麽?”苟貢小聲問道。

“唔……”謝安點頭應了一聲,不顧石獅子上汙垢處處,伸出手撫摸著石獅子的腦袋,目光失神地望著石獅子背後那一塊仿佛能供擋風遮雨的狹隘空間。

六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傍晚,他曾蜷縮著身子藏在這尊石獅子背後,暗自罵著自己的遭遇,暗罵好端端的他,何以會突然之間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

寒風冷冽、饑荒交迫,謝安至今都無法忘卻當年的一幕……

那個溫柔似水的女人,那位有著鄰家姐姐般氣質的美麗女人,撐著手中那柄碎花紙傘,替他擋住了從天上飄落的刺骨冰雪,那白藕般的小手,伸到他面前……

入眼處,那是她真誠而溫軟人心的笑容。

[不行哦,穿著這般單薄的衣服睡在這裏,會著涼的……]

說著,那位溫柔的女子不顧他手上的汙垢,將他拉了起來。

當時那只白潔小手上溫軟,直到如今謝安亦記憶猶新。

“咳,公子……”身旁,傳來了苟貢略顯尷尬的咳嗽聲。

謝安聞聲頓時驚醒,他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悄然擡起了右手,伸向半空,仿佛想盡可能地抓住什麽,盡管半空什麽都沒有。

“呼……”長長吐了口氣,謝安接過苟貢遞來的手絹擦了擦手上的泥垢。

或許是看出了自家大人的低落心情,許傑為了打破這沉重的氣氛,故作氣憤地說道,“那幫該死的家夥,竟然連府宅都不放過,一把火將此燒了個精光……”

“呵呵,”謝安聞言苦中作樂般笑了笑,搖頭喃喃說道,“不,是我放的火……”

“咦?”許傑愕然地望著謝安。

謝安並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轉過頭去望著那片蘇家府邸的廢墟……

“想好了麽?”

在四年前某個夜晚,謝安亦站著這裏,舉著一支火把,詢問著在他身後滿臉淚水的蘇家大小姐,蘇婉。

她眼中痛苦的神情,叫他心中猶如針刺一般難受。

“這一把火下去,小姐可就沒有退路了,這廣陵,再也沒有小姐容身之處……”

可能是注意到了蘇婉眼中的猶豫與掙紮,謝安再一次地重復道。

足足過了有半盞茶工夫,蘇婉咬了咬銀牙,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之色。

“小安,燒!——眼下蘇家僅存我一人,即便留著這空宅子也無用,倒不如就這麽斷了念想……燒毀蘇家祖宅固然不孝,可倘若無法替我蘇家伸冤,是為大不孝!——我主意已定,我要去冀京,到大獄寺伸冤!”

“……”深深望了一眼這位蘇婉,謝安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木柴地引火之物,默默地望著片刻之後火光大起的蘇家祖宅。

回頭再看蘇婉,這位平日溫柔微笑著的蘇家大小姐,失聲痛哭,淚水止不住地從臉頰滑落,看得謝安很是揪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婉深深吸了口氣,擡起袖子拭去眼淚,強顏歡笑般望著謝安,用仍帶著幾分梗咽的語氣低聲說道,“就在此別過吧,小安。”

說著,她用看似柔弱的手臂吃力地提起那幾只行囊,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朝著前方走去,然而沒走幾步,卻險些跌倒在地,幸虧謝安早已瞧見不對,及時上前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