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東山的日子

“左邊五亭的城垣再補上去兩個伍,告訴那邊,這是最後一批援軍,多一個人都沒有了。”

張繡負手站在望樓之上,面色嚴峻地注視著眼前的防線,一道道果斷而冷酷的命令發布下去。此時在曹營與袁營的高垣深壘之間,身著黑色與赭色的士兵們如炸了窩的螞蟻一般,在綿延數十裏的狹窄區域陷入了最殘酷的近身搏殺,雙方的陣線不斷變化,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混亂態勢。

“報!右翼三亭後撤五十步!”一名傳令兵飛跑過來,一路高喊。張繡聞言,毫不遲疑地將食指指向一個方向:“傳令,右翼陣後七隊弓手,兩箭吊射,三箭平射。”這時他身旁的一位軍官面露難色:“將軍,那邊已經連續射了半日,弓手的指頭已經承受不住了。”張繡面無表情地答道:“指頭斷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盡管張繡平時表現得謹小慎微,可一到了戰場,他骨子裏那種西涼人的狠辣就發揮得淋漓盡致。傳令兵銜命而去,過不多時,一陣鋪天蓋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墻頭,立刻升騰起一陣血霧。剛剛沖上城垣的幾十名袁軍士兵紛紛慘叫著滾落,攻勢稍被遏制。可過不多時,又有數倍手執藤牌的袁軍撲了上來,把趕來填補缺口的曹軍步兵徹底淹沒……

這樣的小小變化在戰場的每一處都不斷發生著。雙方的將軍、校尉、曲長、屯長乃至最底層的普通兵卒,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著命,希望憑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對戰局造成一點點的影響,只要這些影響積少成多,就能逐漸積累成勝勢。可在此時的戰場,究竟孫武會向誰稽首微笑,恐怕沒人能說得準。

“盤口混亂,莊閑不分,好一場亂賭的局面。”楊修站在張繡身旁,狹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知是在看著張繡,還是在看著戰場。

“楊先生,這裏太危險,你還是下去吧。”張繡頭也不動一下。楊修沒挪動腳步,他擡頭望了望天,忽發感慨:“日出而戰,如今已近午時。張將軍,你從前可曾打過這麽長時間的仗麽?”

張繡微微一皺眉,他的目光終於從戰場上挪到了楊修身上:“你想要說什麽?”楊修道:“袁軍與我軍對峙這麽久,為何今日卻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說彼攻我守,他們這麽打,損失遠比我們更大,可對方卻一點沒有退兵的意思,從日出打到現在不停——今日這仗,有點蹊蹺啊。”

張繡聞言默然,雙手擱在望樓護欄上,身體前俯。楊修的疑問,其實他心裏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紹軍的攻勢明顯不同以往,不光集結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連精銳的中軍大戟士與強弩手都拉上來了,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張繡的營地位於官渡防線的核心地帶突出部,承受著極大壓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見肘,幾乎連親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張繡看來,袁軍的攻擊還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論,若要擊破官渡這種聯營防線,應當是集結優勢兵力攻敵一點。可從目前得到的情報來看。袁紹軍是全線出擊,針對曹軍的整條防線壓了過來,每一個營盤都遭受了強攻。這麽打雖然聲勢浩大,可實際效果卻值得懷疑。

明明用利錐一刺即破的口袋,為何袁紹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張繡實在是想不通。

這時幾聲呼嘯從頭頂飛過,望樓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是霹靂車發射的聲音,這些大家夥可以把幾十斤的大石拋出去很遠,是遏制敵人進攻最好的手段。經過一上午的劇戰,這些霹靂車損毀了一半,只有一半還在運作。但即便如此,它們仍是袁紹軍在進攻途上的噩夢。

“楊先生你怎麽看?”張繡問。

“袁紹這法子雖然粗暴,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比心眼,他是比不過郭奉孝與賈文和,不如直截了當地拼消耗,這樣一來什麽計謀都沒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將廣,三個人換我們一個人,贏面還是很大。如今曹軍全被死死吸在陣地,動彈不得。只要袁紹願意承受損失,不放松進攻,最終先撐不住的還是曹公。”

張繡面色陰沉地點點頭,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賈詡會看得更明白。張繡轉過頭去,看向曹軍中軍大帳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個病老頭子到底會怎麽處斷。

“若楊先生你身在中軍,會如何應對?”張繡問。

楊修掂了掂手裏的骰子,難得地露出為難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難。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該如何下注才好啊。”張繡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謂的“下注”,是拿袁曹對賭,還是想讓官渡若隱若現的漢室坐莊。不過這種事情他不想問,這是賈詡特意叮囑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