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喪金為誰而鳴

這一座大帳紮在黃河南岸一座小山的山陰之側,十分僻靜。稍知兵戎之人,一眼便能看出這帳篷的不凡,它外鋪牛皮內襯棉布,以韌勁最好的柳木支撐起帳籠的架子;在大帳底下還墊著一層木板,讓帳篷與凹凸不平的沙礫地面隔開,帳內之人可以赤足行走,不致被硌傷。即便是在以豪奢炫耀為風尚的袁軍陣營裏,這帳篷都算得上是高級貨色。

大帳外側有足足一個屯的士兵守衛,他們將帳篷外圍每一處要點都控制住,與袁軍大營隔絕開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些戒備森嚴的守衛有七成面向外側,卻還有四成面向內側。

營帳裏此時只有兩個人,自然正是當今天子劉協和曹司空的次子曹丕。他們各懷目的,化名劉平與魏文潛入戰場,一直到現在,才敢稍微卸下偽裝,以本來面目悄聲交談。若是他們在袁紹營中為座上賓的消息泄露出去,只怕整個中原都會為之震動。

魏文這名字,乃是曹丕自己起的。劉平問他典出何處,曹丕說在瑯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著一種蠍子,二鉗八足,外殼朱紫,在當地被稱作“魏蚊”。他母親卞夫人就是開陽人,曾把家鄉風土講給曹丕聽。曹丕頗為神往,一直想弄幾只來玩玩,卻因為太危險不能遂願。這次要起一個化名,於是曹丕順手拈來,去蟲成文,便成了魏文。

對於用毒蟲做化名這種事,劉平只能暗暗佩服這孩子,曹氏子弟,果然與眾不同。

大帳內的食桌上擺著各色佳肴與美酒,甚至還擺了兩串水淋淋的葡萄。劉平拎起其中一串,小心地摘了一枚,然後用指甲去掐皮。曹丕在一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這東西和皮吞下便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劉平尷尬地笑了笑,一口扔到嘴裏,小心翼翼地咀嚼起來。

曹丕道:“陛下在宮中,竟連葡萄也不曾吃過麽?”劉平嘆道:“朕登基以來,先後雒陽離亂、長安飄零,最慘之時,只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大臣餓死於稼穡之間、兵卒們掠人相食。若非你父親,只怕早已淪為一具餓殍,哪裏還有機會去吃什麽鮮果啊。”曹丕眼神有些復雜,不再說什麽,默默地抓了幾瓣淮橘扔到嘴裏。

劉平又拿起另外一枚葡萄,拿指頭捏著端詳了一陣,感嘆道:“我記得葡萄這東西,應是西域所出吧?西域與中原交通斷絕,涼州又是盜匪雲集,這東西能輾轉送到冀州,所費必然不貲啊。袁紹的手下如此奢靡享受,恐怕非是成大事之人。”

曹丕很高興把話題轉到這邊,他炫耀似的解釋道:“不用那麽費事。早在博望侯鑿空西域的時候,就帶回不少葡萄種子,在隴西頗有種植。先前鐘繇還曾給我家送來,就是這種圓潤的,叫草龍珠。”

劉平聽到這句閑談,目光卻是一凜:“哦,就是說,袁家這些葡萄,也是來自於隴西地方。”曹丕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身子一顫。他雖年紀不大,終究是將門之子,平日耳濡目染,仔細一琢磨,就意識到劉平這句話的暗示。

此時隴西與關中有大小數十股勢力,其中以馬騰、韓遂最為強大。為了穩定左翼,曹操派遣了司隸校尉鐘繇,持節督關中諸軍。鐘繇苦心經營數年,只能將他們震懾,卻始終無法徹底消化。如今袁軍營中出現隴西的葡萄,說明他與關中諸軍也有聯系。倘若他們突然反水,自長安、潼關一線殺入,曹操兩面受敵,只怕大局便不可收拾。

“其實,隱患又豈止在西北啊。”劉平道。

曹丕一怔。劉平笑了笑,青袍中的手一指,指向了南方。曹丕撓撓頭:“張繡?他已經歸降了……孫策,倒有可能,可他不是已經死了麽……”

劉平露出溫和的微笑:“還有一位,你漏算了啊。”

曹丕思忖再三,不由一怔:“劉表?”

他之前一直陷入一個誤區,以為張繡歸順,孫策遇刺,曹操在南方已無威脅——可他倒忘了,張、孫二人鬧騰的動靜最大,但真正有實力一舉扭轉官渡局勢的,卻是那個在荊州雄踞一方的劉表劉景升。

劉表是一個極其特別的人。他坐擁數十萬精兵與荊州膏腴之地,卻異乎尋常地安靜。袁、曹開戰之後,劉表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他答應袁紹予以配合,卻按兵不動;荊州從事韓嵩力勸劉表投靠曹操,卻幾乎被殺——總之,沒人能搞清楚劉表的心思。天下一直傳言,說劉表打的是卞莊子的主意,打算等二虎一死一傷,再出手漁利。

曹軍占優,劉表或許不會動;可若西北和北方都爆發危機,他絕不會坐失良機。荊州到中原路途不遠,荊州兵鋒輕易可以推進到許都。

“不行!這事得趕緊稟報父親!”曹丕站起來。劉平卻示意他少安毋躁:“你現在回去,咱們可就前功盡棄了。”曹丕眼神轉冷:“陛下不會是故意要為難我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