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第2/8頁)

“咳,還不是因為老臣德薄嘛……”

屋子裏的氣氛因為這一段小小的對話變得輕松了些。荀彧對賈詡視若無睹,默默地在一旁把經書卷好。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現在司空府內,他卻絲毫沒顯出意外。

劉協把視線重新轉到張繡身上,他發現這位將軍雙唇用力抿住,緊張程度不遜於自己:“張將軍,你剛才說許下有叛臣作亂?不知是何人?”張繡擡起頭,直視著大漢天子,說出打了許久的腹稿:“車騎將軍董承、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將軍王服等密謀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梟其首腦,余黨俱散。”

張繡的聲音還未在屋中消失,劉協已霍然起身,“當啷”一聲,一柄如意鉤被碰到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萬頃巨浪在這位漢天子的心中呼嘯而起。

董承敗了?

他當初懷揣著哥哥的衣帶詔,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氣風發。可這尊漢室最後的中流砥柱,居然就這麽在許都城內轟然傾坍,甚至沒濺起一絲水波。他可是漢室最後的希望啊,怎麽能如此簡簡單單地覆亡呢?

張繡開始敘述整個事件的過程,可劉協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高高站起來,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雙手卻找不到任何支撐,眼前的這些人一瞬間都變成了虛渺的疊影。董承既敗,漢室再無一絲力量,留下一個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旋渦中掙紮了片刻,劉協腦內忽然飄來一絲清明。等一下,這個張繡,不是曹操的仇人麽?為何是他進軍許都平叛?

想到這裏,劉協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熾熱的目光盯著張繡。張繡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說什麽,只得恭敬地垂下頭,避免四目相接。劉協盯著他看了一陣,輕輕搖搖頭,目光從張繡身上移到了賈詡身上。這一次凝視的時間更長,賈詡從容地迎了上去,銳利如刀的目光從這老人身畔滑過,像是弓矢劃過光滑的礁石。

“是你?”劉協低聲問道,似乎在確認什麽。賈詡笑道:“張將軍順應天時,赴許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說是居功闕偉。”

“果然是你!”這一次劉協是大聲吼出來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頭,頂住了賈詡的腦門。

這是個極端侮辱的手勢,天子之怒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向賈詡傾瀉而去,仿佛要把他徹底燒毀。這只卑劣的老狐狸,又玩起了他在長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漢室已經被他深深地傷害過了一次,這一次居然又是他親手扼斷了漢室最後一縷氣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賈詡瘦小的身體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沒被這一指戳倒。他居然還沾沾自喜道:“正是老臣向張君侯說了宜從三條,這才定下降漢不降袁之策。”他句句都扣著漢室二字,聽在劉協耳裏全是嘲諷與惡意。

“為什麽!你告訴朕,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劉協有些失控地大喊道。賈詡擡了擡眉毛,露出驚異的表情:“自然是為了陛下。”

如果現在腰間有一把劍,盛怒已極的劉協一定會拔出來砍在這老狐狸的脖頸上。可惜他沒有劍,於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飛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賈詡的胸襟之上。

屋子裏突然變得無比安靜,縱觀整個漢代歷史,恐怕也找不出這般有失朝儀的前例了。賈詡緩緩擡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噴濺到自己身上的龍涎,促狹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起身牽住劉協的衣袖,沉聲道:“陛下,叛亂既平,理當盡早宣諭百官,以定民心。論功行賞之事,可遲後再議。”一句話避重就輕,揭過了剛才那一場荒唐的局面。憤怒的劉協想甩開荀彧,自己的手卻忽然被另外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是伏壽。伏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摩挲著他的手,不讓他再繼續逼近賈詡。

在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實想法和立場,諷刺的是,每個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說出來。無論天子對董承之亂的態度表現得多明顯,都沒關系,但一旦宣之於口,性質便截然不同了。有時候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卻承載著難以言說的微妙。

劉協也知道,倘若自己公開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只怕立刻會被逼宮,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短短數日的天子時光,他心情極度壓抑,已經受夠了忍辱負重。他低下頭去,希望在伏壽那裏尋求一點點支持,這間屋子裏只有她才能體察和分享自己這種失望。

可他發現,她的眼神裏有勸慰,有擔憂,卻沒有大計失敗後的挫折感與失落。帶著惶惑與疑慮,劉協惶然地回到龍椅上,有些失魂落魄,仿佛一個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驟然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