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許都(第2/13頁)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遠方青灰色城堞上的雪痕依稀可見,城郭上空依依升起幾道炊煙,楊平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溫縣並非他的鄉籍所在,卻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他的家,有許多的親人和朋友,這總讓他心義和靜。楊平這個人說到底,還是有些多愁善感,像個擅長辭賦的文士——盡管他射藝出眾,在溫縣是數得著的高手。

楊平生於光和四年,他父親楊俊是河內獲嘉人,是當地有名的豪族。因為畏懼戰亂,他父親率領百余戶民眾進山避禍,不知為什麽,楊俊沒有帶上楊平,而是把他寄養在了好友司馬防家裏。司馬家在溫縣勢力龐大,數十個塢堡,數千兵丁,自保不成問題。於是楊平從小就在司馬家,與司馬防的幾個兒子一起長大。

那跑在隊伍前頭的青年,就是司馬防的二兒子司馬懿。司馬懿與楊平感情最好,一同玩耍,一同讀書,一起打架,彼此情同手足。司馬懿總說楊平別的都好,唯獨這種慈柔的性情實在不足取,一直試圖給他糾正過來。楊平性格謙和,骨子裏卻很執拗,兩個人吵吵鬧鬧,一轉眼就到了建安四年,楊平十八歲,司馬懿二十歲,都是風華正茂的年歲。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們大概會憑借自己家族的勢力,在州郡舉個孝廉茂才,入選署郎。在中央待上幾年以後,或留在中朝做個曹掾令史,或外放為縣令郡丞,運氣好的話,四十歲前就可以遷到九卿,封個列侯,為家族帶來無限光榮。

可惜如今天下紛亂,所謂的“大漢朝廷”只剩下一個孱弱的君主和一群老舊的公卿,在諸家勢力之間輾轉流亡,慘不忍睹。最近幾年,漢帝才剛在許都得以安頓,在曹操的庇佑下苟延殘喘。以往的青雲仕途,早已荊棘遍地。所以許多地方大族紛紛收起爪牙,把自家子弟收攏在羽翼之下,謹慎地觀察著時局。

全國像司馬懿和楊平這樣的年輕人有許多,已過了弱冠之年,卻仍舊隱伏於各地,安靜或焦慮地等待著羽翼翻覆之時。

如果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就好了,和仲達打打獵,吵吵架,讀幾卷書,喝幾壺酒……楊平忽然沒來由地想起這些,然後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心想仲達那小子肯定又會罵我沒出息了吧。

一陣急促的馬蹄打斷了他的思緒,楊平定睛一看,卻是司馬懿騎馬沖了回來,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老頭。楊平認出他是司馬防府中的管家,心中一奇。轉眼間,司馬懿和管家就沖到了跟前。老管家氣喘籲籲地說:“楊公子,令尊大人到了,如今正在司馬大人府中,急著要見你。”

“我父親?”楊平愣住了。他父親楊俊剛被朝廷除為曲梁長,上任不過月余,他怎麽擅離職守跑來溫縣了?

司馬懿看到楊平有些愣怔,不耐煩地一拍他馬頭,催促道:“還不趕快去,別讓你爹等煩了。”楊平嗯了一聲,撥馬便走。司馬懿在身後扯著嗓子喊道:“談完了過來找我,我還沒說完話呐!”

楊平一路催馬疾行,心中納罕不已。父親楊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實很模糊,自從他被寄養在司馬家後,楊俊來探望的次數很少,語氣總是客客氣氣,與他談的話題也不外乎學業明經之類,甚至從不提及他早亡的母親。他總覺得自己與父親之間有一層難以言喻的隔膜,這種隔閡不是用“很少見面”就能解釋的。

像今天這麽急切要見他,還從來沒發生過,難道是獲嘉家裏發生了什麽大事?

楊平揣著莫名不安進入溫縣縣城。他看到,司馬府前停著一輛馬車,兩匹棗紅色轅馬身上的胸絳都沒卸掉,軛衡半擡,車夫就坐在駕位上,隨時可以揚鞭出發。車後還插著一面旗子,上面繡著一條金龍,與溫縣裏的馬車氣質截然不同。

楊平顧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推開府門。一轉過照壁,他看到楊俊和司馬防正站在院中,遠遠還站著司馬懿的哥哥司馬朗和一些女眷。

楊俊身材很高大,臉膛黝黑,一張方正的國字臉不怒而威,與楊平的瘦削臉龐迥然不同。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襲玄色素袍,手裏還捏著一片二尺寬的木質符傳。

“父親大人。”楊平趨前行禮,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楊俊面沉如水,看不到一絲情緒——既沒有與兒子重逢的喜悅,也沒有大事臨頭的焦慮。

楊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對司馬防道:“司馬兄,既然犬子已到,那麽我們便告辭了。”司馬防疑惑道:“不多歇息一日再走麽?如今城門快關了,何必如此心急?”楊俊大手一揮:“司空傳詔,豈能耽擱。”那枚符傳在半空畫了一道弧線,司馬防只得訕訕閉嘴。

那枚長條符傳的尾部繪有北鬥七星與紫微星,還封有司空印璽,這代表了整個朝廷的意志——盡管漢室已經衰微得不成樣子,但朝廷畢竟是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