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視察新港(下)

梁秀見了又好氣又好笑,一把將他拎起來喝道:“休要丟人現眼,大將軍不會殺你,好好站起來答話。”王老好瞥了李思業一眼,見他眼光變得柔和起來,這才慢慢放下心來答道:“那鐘是用來通知人上工和休息的,只是久不用才變成這樣。”

李思業見剛才喊過後,大部分人都已三三兩兩聚在船下休息,但船艙裏依然有敲擊聲傳來,便隨手拿起錘子猛擊,“當!當!當!”,鐘聲清脆悅耳,很快船艙裏又鉆出幾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向休息處走去,最後走出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皮膚雖一樣曬得黝黑,但舉手投足間卻少了幾分粗野,他也不和眾人擠在一起,找了個背陰的角落獨自坐下來喝水。

“有制度,就得遵循!”李思業一扔鐵錘,丟下一句話,便朝大船走去。

眾工匠見李思業朝這邊走來,紛紛從地上爬起,垂手低頭,憋著氣,惟恐哪口氣濁了一點,沖撞了這位連工頭都要下跪的貴人,唯有獨坐的那人並不理睬,閉目養神。

“你膽敢無禮!”王四寶勃然大怒,抽出明晃晃的鋼刀指著他,那人瞥了一眼鋼刀,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又爬上了大船。

王老好膽小怕事,他見旁邊的胖軍爺已經拔出刀來,明晃晃地閃著寒光,他嚇得‘撲通’一聲跪下,膽戰心驚道:“大東家,此人是小人的同鄉,姓林,讀過幾年書,有點讀書人的臭脾氣,因家裏人口多,便來船場幹活,做活倒是認真細致,只是不合群,大家也不理他,請大東家千萬莫怪他。”

“把刀收起來!你以為這裏是戰場麽?你再鹵莽,就回軍營去吧!”李思業怒斥道,原以為王四寶成家後會變得穩重些,可現在看來,和原先並無兩樣,真是秉性難移。

李思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轉頭溫和地笑笑,舉手示意讓大家坐下繼續休息,他慢步走到船下,仰視著這個龐然大物,只見它型似福船,船體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首尾高昂,兩側均有護板,裝有四桅,更妙的是其底部還有三十二車踏輪,即使無風驅動,也能利用人力航行,只可惜太小了點,才三千六百料,比自己手上的那幾艘神州級海船比,小了數倍不止,他遺憾地搖搖頭。

梁秀自然知道李思業為何搖頭,他的臉臊得通紅,只是面龐本來就黝亮,倒也不明顯,他呐呐道:“屬下擔心大將軍急需,本想從宋國買些現成的船,但柴將軍說一定要自己造,屬下便派人去宋國廣西路的欽州花數萬貫錢買了幾十根可造萬料船的烏婪木,但技術水平不夠,空有上好的材料,卻造不出大船,屬下無能,請大將軍責罰!”說完他竟跪了下來,靜候發落。

李思業急將他扶起,笑笑安慰道:“你這是說哪裏話,不積小流,無以至江海,船雖是小了些,但卻是邁出的第一步,柴將軍說得對,買一百艘,技術還是人家的,但自己造一艘,將來就能造出千萬艘,技術水平不夠,我們就慢慢積累,總有一天也能造出萬料大船。”

“我倒認為並非是技術不足,若安排得當,這些人完全可以造出萬料大船!”一個聲音突然從頭頂上方傳來,聲音不大,但李思業卻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他霍然擡頭,耀眼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又往後退幾步,打著手簾向上望去,卻見正是剛才那人,他雙手交叉,靠在船舷上,臉上帶著一絲不恭,不知何時,他已經穿上了一件洗得近白的青色長衫,頭發也梳理過,在頂上束了個髻,用一方半舊的方巾包著,就這麽一眨眼,他便從一個造船的大工變成了書生。

“這位兄台,我仰著說話不便,你稍等片刻,我這就上來。”李思業四下尋覓樓梯,此人獨行特立,敢言這樣的妄語,必有依據。

“哪能讓山東路的李總管上來,小人擔當不起。”那人靈活得象只猴子,飛身抓住一條長索,在空中蕩了幾圈,飄然落地,跪下朗聲道:“泉州人林平叩見山東路李總管。”

他的話象是一劑讓人腿發軟的藥,話音剛落,船塢裏已經跪倒一大片,大半明事理的,聽說眼前貴客就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山東最大的官,焉能不跪,也有部分不太明白的,見別人跪了,便也跟風跪下,只有幾個愣頭青,依然傻呆呆地站著,卻被人一把拉下,伏倒在地。

這種場面李思業司空見管,也懶得勸起,只回頭對王老好淡淡道:“敲鐘,上工!”

見對方已經下跪,李思業反倒不急,便笑笑道:“走!到船上去說。”

王老好尋來樓梯,又親自打掃幹凈後,恭請李思業上船視察,船艙裏光線昏黑,滿地都是麻繩、桐油和散木,腳得高高擡起,須在雜亂中尋找落足的縫隙,更要命是不少木頭上都有大鐵釘,一個閃失極可能就被鐵釘刺穿腳掌,李思業眉頭擰成一團,忍受著桐油刺鼻的味道,低頭在黑暗裏艱難穿行,隱隱前方有光亮透入,他急走幾步,眼前豁然一亮,略帶腥味的海風迎面撲來,遠空朵朵白雲在藍色的背景下漂遊,才不足百步的路程,李思業卻感覺似乎走了漫長的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