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賢達”錢牧齋

就錢牧齋對明初史料的貢獻說,我是很推崇這個學者的。二十年前讀他的《初學集》《有學集》《國初群雄事略》《太祖實錄辨證》諸書,覺得他的學力見解,實在比王弇州(世貞)、朱國楨高。同時也收集了有關他個人的許多史料,如張漢儒控告他和瞿式耜的呈文、《牧齋遺事》《虞山妖異志》《閣訟記略》《錢氏家變錄》《牧齋年譜》《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以上均見《虞陽說苑甲編》)《紀錢牧齋遺事》(《痛史》本)《錢氏家變錄》(《荊駝逸史》本)瞿式耜《瞿忠宣公集》文秉《烈皇小識》計六奇《明季北略》,以及《明史·周延儒傳》《溫體仁傳》《馬士英傳》《瞿式耜傳》有關他的記載,和張漢儒呈文的另一印本(刊《文藝雜志》八期)。因為《明史》裏不收這個做清朝官的兩朝領袖,《清史稿》列他在《文苑傳》,極簡略。當時就想替此人寫點什麽。記不得那時候因為什麽耽誤了,一晃蕩便是二十年。

最近又把從前所看過的史料重讀一遍,深感過去看法之錯誤。因為第一他的史學方面成就實在有限,他有機會在內閣讀到《昭示奸黨錄》《清教錄》一類秘本,他有錢能花一千二百兩銀子買一部宋本《漢書》,以及收藏類似俞本《皇明紀事錄》之類的秘笈,有絳雲樓那樣收藏精博的私人圖書館,從而做點考據工作,實在沒有什麽了不起;第二這個人的人品實在差得很,年輕時是浪子,中年是熱中的政客,晚年是投滿的漢奸,居鄉時是土豪劣紳,在朝是貪官汙吏,一生翻翻覆覆,沒有立場,沒有民族氣節,除了想做官以外,從沒有想到別的。他的一點兒成就、虛名、享受,全盤建立在對人民剝削的基礎上,是一個道地的完全的小人、壞人。

可是,三百年前,他的名氣真大,東林巨子,文壇領袖,斯文宗主,而且還是幕後政治的牽線人物。只是做官的日子短,在野的年代長,以他當時的聲名而論,倒是個“社會賢達”也。

我正在研究歷史上的士大夫官僚紳士地主這類人,錢牧齋恰好具備這些資格,而且還是“社會賢達”,因此把舊材料利用一下,寫出這個人,並非毫無意義,而且也了卻多年來的心願,是為記。

一 定論

牧齋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明白自己的大節有虧,時常嘴裏說的是一套,紙上寫的是一套,做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套。師友們轟轟烈烈成為一代完人,只有他醉心於功名利祿,出賣了人格靈魂,出賣了民族國家,到頭來變成“藥渣”,“秋風起,團扇捐”,被新主人一腳踢開,活著對不起人民,死去也羞見當年師友,老年的情懷實實在在是淒楚的、寂寞的、幽怨的,百無聊賴,只好皈依空門,靠念經禮佛來排遣、懺悔。排遣往年的過錯,懺悔一生的罪惡。有時候也不免自怨自艾一番,例如《有學集》卷一《次韻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

殘生猶在訝經過,執手只應喚奈何!近日理頭梳齒少,頻年洗面淚痕多。神爭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壺且任他。嘆息題詩垂句後,重將老眼向關河。

《再次茂之他字韻》:

覆杯池畔忍重過,谷哭其如淚盡何?故鬼視今真恨晚,余生較死不爭多!陶輪世界寧關我?針孔光陰莫羨他!遲暮將離無別語,好將白發喻觀河。

戊子是明永歷二年,清順治五年(1648),這年他六十七歲了,為了被控和明朝故老鬧“反清”,被羈押在南京,案情嚴重。想想一輩子居高官,享大名,四年前已經六十四歲了,還不顧名節,首倡投降之議,花了一筆大本錢,滿以為新朝一定大用,不料還是做禮部侍郎,二十年前早已做過的官。官小倒也罷了,還被奚落,被哂笑,實在受不了,只好告病回籍。如今又吃這官司,說是為明朝呢,說不上,為清朝呢,更說不上,於是見了人只好喚奈何了,要哭也沒有眼淚了,活著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了。順治十八年(1661)八十歲大壽,族弟錢君鴻要發起替他征集慶壽詩文,他苦口辭謝說:“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苟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生。絳縣之吏,不記其年,杏壇之杖,久懸其脛。此天地間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慗遺,鵂鹠之所接席者也。人亦有言,臣猶知之,而況於君乎?”(《有學集》卷三九《與族弟君鴻論求免慶壽詩文書》)

這一段話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確當的。他的一生定論“榮進敗名,艱危苟免”,他一生的言行是“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明亡而“瀕死不死”,降清而“偷生得生”,真是一個為人民所共棄的不祥人,該以杖扣其脛的老怪物。所謂人亦有言,如順治三年(1646)在北京碰釘子謝病南歸,有無名氏題詩虎丘石上《贈錢牧齋宗伯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