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經略關陜(23)

兩人又品評一陣詞意,正歡愉間,姚平仲卻突然道:“老弟突然到我這裏,想必有什麽要緊話要和我說,你我雖年紀相差不少,卻是平生莫逆,有什麽話,直管說來。”

虞允文笑道:“我每常也來看你,怎麽今日就說我有要緊話說?”

姚平仲道:“我當日見你,你正在仁壽鄉間射獵。我單人獨騎,渾身血汙,你卻不以為怪。而是張弓引箭,也不細看,只一箭便射中一只正在奔逃的野兔。然後神色從容,問我:來者何人,來此何意?”

虞允文微笑點頭,細碎的陽光透過樹影,灑在他年青的臉龐上,讓人很難想象,還有幾年前,以十五六歲的少年,遇著一個兇蠻狂暴野人般的將軍,又是渾身血汙,他竟是那麽從容不迫,不慌不忙。

只是聽他向著姚平仲笑答道:“你當時可兇的緊,看到我引弓搭箭,便也將自己手中弓箭取下,瞄向了我。若是我稍有不對,便是將我一箭穿心呐。看我射中野兔,你便露齒一笑,卻是一箭將正在飛過的一只飛鳥射落,然後方向我說:敗軍之將,不必言姓名。”

兩人說到這裏,卻是相視一笑。他們能夠相識,當真是巧合之極。

姚平仲又道:“我當時又渴又餓,眼都花了,若不是你那麽從容,又露了一手讓我看,然後送上食物和好酒,茫茫前路,卻不知道還能走多遠。”

虞允文失笑道:“你也算了不得,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西軍中第一猛將。當日一意要去襲營,金軍勢大,你左沖右突,不能得勝,全軍覆滅之時,卻是單人獨騎,就在女真人包圍中殺了出來。然後一天一夜跑了七百五十裏,到鄧州才歇了一下腳。姚兄,我一直想不通透,當日怎麽會敗,又怎麽那麽沒命價的逃?”

這兩人相識很久,姚命仲當日兵敗一事,卻是兩人交談中的禁忌,虞允文從不問及,姚平仲卻也是不提。

此時虞允文就這麽問將出來,姚平仲瞪眼看他半響,卻見他神情不變,仍然目視自己,他便頹然一嘆,道:“我看你今日神情不同往日,卻果然是來觸我的黴頭來了。”

他站起身邊,雙手按腰,默然看向大山遠方。

半響過後,方道:“當日兵敗,其實是皇帝戰守之策不定。當時我與李相公都說,金兵立足不穩,咱們西兵號稱百萬來援,女真人也很害怕,軍心並不穩定。只要給我幾千精兵去沖營,必定能獲奇效。”

虞允文道:“此法不錯,皇帝可應允了?”

姚平仲嘿然道:“允了是允了,不過是在十幾天後。官家先是害怕,不敢戰,後來又知道不戰不行,拖了好久方才答允。可是戰場之上時機稍縱即逝,拖了那麽久,女真人對咱們虛實俱知,突襲又怎能收到奇效?”

說到這裏,他紫黑色的臉龐上,滿是憤恨,良久之後,卻又是悲傷難遏,到後來竟是淚如雨下。

他是至情至性中人,這虞允文又是他知已,當下也不隱瞞自己情感,當下大叫幾聲,自洞中取出佩劍,狂舞開來。

只聽他叫道:“皇帝是天下之主,這天下是他的,卻關我什麽鳥事?我只恨我麾下幾千精兵,跟著我轉戰千裏,打西夏,滅方臘,一個個身經百戰,哪一個不是身帶劍創?就這麽全戰死在東京城下,死不瞑目!”

虞允文亦是神情淒涼,看著姚平仲怒發如狂,卻也仿似見到了當日東京城下那悲慘的一幕。

箭如飛蝗,戰士泣血。

甲胄斷裂,戰馬倒地。

無數關西大漢,飲恨在女真人的鐵蹄下。以一當十,卻擋不住如狼似虎的對手,他們苦戰不退,陣勢卻被撕裂,被包圍,執戈轉戰千裏的兄弟,一個個倒在血泊之中,在他們屍體之上,卻是女真人驕橫的鐵蹄。

怪不得姚平仲突圍之後,一路上屢受詔書,卻堅辭不受,到大面山中,假稱遇到仙人,從此修道,不問外事。趙構建極稱帝後,也派人來征辟他出山,卻仍被拒絕,也只得罷了。

東京那一戰,卻是姚平仲平生恨事,積郁在心,不能發泄。今日被虞允文提起話頭,在這少年好友面前發泄一通,卻也是好過了許多。

良久之後,他平靜下來,盤膝坐下,手捧弓箭和寶劍,向虞允文問道:“良馬思壯士,寶劍贈英雄,我是不會出山了,我看你今日此來,竟有出世濟民之意,不如將這良弓寶劍,都送你吧。”

虞允文搖頭道:“暫且還要再看,姚兄卻也不必著急將寶劍贈我。”

說罷,又將趙桓自五國城逃出後的事跡,詳細向著姚平仲說了。說到最後,他嘆口氣,向姚平仲道:“當日我與官家在那店子裏相遇,以我來看,官家神情舉止,皆非常人。顧盼之間,英氣勃現。只是他往日舉措,太傷人意,我也是打算不遇英主,或是老父在堂時,絕不出仕,見著官家之後,竟確實是有些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