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蒙塵北國(9)

其實不待人傳,外面已經是嘈雜一片,數十人在正堂外的小院裏擠做一團,乒乒乓乓將所把的物事放下。女真話契丹話漢話,各種口音吵成一團,卻教人聽的頭大。

正亂的沒奈何,卻聽到幾個女真人大聲斥罵,幾鞭子抽將下去,眾人卻仍是不能消停,亂了半響過後,卻聽到有人在院門前咳了幾聲,卻是再也無人敢於做聲。

原本的吵吵嚷嚷,立時變做靜謐無聲。一股絕大的威壓感,籠罩在各人心頭。

沈拓蹬上鞋襪,迎到門前,卻見幾個女真漢子護衛著一個瘦弱老者,慢慢走向門前。

那幾個女真人一見沈拓,便用女真話大聲呼喝。沈拓在五國城久了,知道這是讓他行禮,便將雙手一伸,揖讓而拜。

正在彎腰,卻被兩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他擡頭一看,卻見那老者微微一笑,雖然滿臉皺紋,這一笑開來,卻是雙眼炯炯有神,神情自信。卻聽他用漢話說道:“不必如此。”

看到沈拓盯視自己,那老者又是一笑,向沈拓道:“不過半年多不見,皇帝見了故人也不認識了麽?”

沈拓卻哪裏知道他是誰,當下含糊應道:“現下我只是重昏候,皇帝一說,擔當不起啊。”

那老者輕輕搖頭,目視著沈拓雙眼,道:“旁人不當你是皇帝,自己卻也是如何,孺子當真不堪至此麽?”

他適才還是一副和藹可親的老人模樣,此時稍一薄怒,卻是雙眼目光如電,直刺沈拓內心,令他不敢與其對視。

一直想不到應對之辭,只得喃喃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心多煩憂。往事已矣,又有什麽好說的呢。”

那老者道:“我今年六十五歲,執掌大權,成為部落的首領也幾十年了。做勃極烈,做都元師,統領大兵,生殺予奪,何等痛快!現下年老,雄心猶在,任何人要奪我權柄,除非我將我變做一具屍首,皇帝年紀輕輕,就真的這麽意志消沉?”

沈拓一面揣度著對方的用意,一邊道:“上國滅我故國,俘我父子,雖降表遞上而降為庶民,眼下黃河南北,俱為大國所有,我父子亦為楚囚,縱是不甘又能如何?於其心懷不滿,不若仰懷聖化,安心做大國臣民的好。豈不聞阿鬥雲:此間樂,不思蜀。”

他這一番話,看以回應對方,表明自己心中確有不甘,卻也陳明已意,表示認識到了金國實力雄厚,甘心為順民便是。

還不待對方有回應,沈拓又道:“若是能遷至上京居住,與諸位朝夕相處,那便更好不過了。”

以趙恒父子在東京城下的表現,這番話卻也近情在理,完全符合趙恒的心中所思。那老者又是放心,又是稍覺失望,只道:“皇帝既然來了,便好生歇息。聽人傳報,你在五國城時身體很弱,曾經有好些天不能下床,不言不語,甚至有自殺之舉。人生世間,除死無大事,你能死都敢去,還有什麽怕的?哈哈,放寬心,在此住上幾天,過幾天我教人來接你去看打球。”

他說罷起身,沈拓連忙站起相送,卻聽他又道:“我派人送了些家什古董,還有些書籍筆硯,你父子二人俱愛這些東西,我得了不少,放在家裏卻也無用,送些與你們。”

沈拓急忙拜謝,那老者卻也並不放在心上,連連擺手,讓沈拓不要相送,便即揚長而去。

他剛出門,沈拓一口大氣尚未出來,卻見幾個身著宋人官服的官員,自院中廂房魚貫而出,向著自己納頭就拜。

沈拓忙道:“諸位不可如此,此地是金國上京,我只不過是金主冊封的重昏候,當不得如此大禮。”

說罷,急急閃在一邊,不肯受眾人的大禮。

他如此這般,這幾個官員卻也並不理會,只又在原地叩了幾個頭,便自站起身來。

其中一人,沈拓卻是認得,他剛移魂時,症狀似重病在身,難以回轉,金人以為必將不起,曾派遣幾個宋室大臣前往探視,眼前回首的,便是當日探視者中的一員,原本的大宋兵部尚書丁傅。

曾是君臣,自然不必太過客氣。沈拓知道要韜光養晦,卻也知道反常即妖,太過謙抑,反而讓人看出不是來。

當下袖袍一甩,自己先進了房坐定了,捧起了茶來喝。

丁傅幾個入內,卻又向沈拓做了一揖,方才分為左右站定。

沈拓問道:“諸位此來何事?”

丁傅年近七十,已經老朽不堪,此時見沈拓手捧大碗,如莊稼漢一般的飲茶,卻是悲不自勝,兩只小眼眨巴幾下,竟滴下幾滴老淚來。

沈拓奇道:“先生何事如此?”

丁傅泣道:“臣等無能,讓陛下如此受屈。住此陋屋,用此器物。”

沈拓哭笑不得,放下茶碗,道:“聽說金國皇帝,也是如此飲茶。況且,北地茶葉珍貴,我在五國城時,想飲茶亦不可得,你又何必因這點小事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