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羅網

王彬笑了笑,向著垂頭喪氣的崔浩道:“縣官當了驛丞,迎來送往,就知道陪客。特別是上憲到來,更是當成天大的事。水利不必管,勸農當然也不必勸,山陽知縣,一年有大半年是在陪客,縣裏的士紳,排成十幾班,按官員品級和職務,輪流出來陪坐。這般殷勤,當然是有利可圖。象縣裏真有什麽案子,百姓有什麽冤屈,倒不是不想管,但實在也是管不過來。崔學士,我說的,可是事實?”

他這些話,其實就是切中情弊,實在是再貼切也沒有的話了。

吏治漸漸敗壞,不要說和國初沒法比,和永樂年間沒法比,就算是和正統初年,“三楊”還在位時,也是沒有辦法比。

能自律的少,由儉入奢的多,貪圖享樂的也多,灰色收入視同合法的,也是更多了。

象“縣官做驛丞”的話,其實在近百年後,有著名的清官海瑞在自己的書中痛陳,當然,海瑞的時代,驛站和迎來送往的耗費更大,官場潛規則也更加嚴重。

在明朝,有最著名的兩個破壞潛規則的人,一個是海瑞,一個是張居正。

海瑞以擡棺罵皇帝的最著名的清官身份,結果在江南做巡撫就做不下去,天天有人扯他的後腿,告他的狀,與他鬥氣。

結果這個脾氣比石頭還硬的人,連皇帝也敢破口大罵的人,竟然不能安於巡撫位上,幹不到一年,只能辭職了事了。

張居正倒不是在反貪上做文章,事實上,他自己就是大貪官一個,戚繼光等著名的將帥,每年都會有大量的財物送到京師張閣老家,絕不敢有所耽擱。

當然,以他的位子,張居正算是很克已了,象劉謹等輩,才是巨貪,張居正雖是受禮,但絕少因貪賄而影響政務,就這一點來說,已經算很可以的了。

只是萬歷後來知道張太師的真相,而以當初年幼時經常被張居正訓斥時的童年陰影,絕想不到,滿嘴仁義道德,一嘴大道理的“張先生”居然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萬歷的情感因此大受傷害,再加上被張居正和馮保聯手壓制多年,情感上也是受過傷害,所以報復起來,格外的陰狠。

而且,從此之後,萬歷不再信文官,以消極之法與文官鬥了幾十年,國事政務荒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終皇帝拖著文官集團,和整個龐大的帝國一起沖下山崖,徹底毀滅。

而張居正最為文官同僚們憎惡的,還是他的不守潛規則。凡事認真,自己不拖沓的同時,還要鞭打整個官僚集團都動起來,在考成法等諸多法條律令的約束下,張居正當政的十年,國家機器雖然已經又老又銹,但還是瘋狂的運轉起來。這般做法,顯然就是和人的惰性背道而馳,使得很多人心懷怨望。

破壞潛規則的代價是慘重的,張居正身死之後,他的家族報應如此之慘,同僚攻訐如此嚴重,也助長了皇帝向張家清算的情緒,一飲一啄,莫非天定?

……

崔浩啞口無言,事實上,他亦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詳細並且翔實的數據來同他說話。大家同殿為官,十年苦讀,學的自然是儒家經義,但儒家的書上全是華而不實的大道理,真正治民理政的學問,卻是一點兒也沒有。

所以為官之後,除非是為翰林,為京官,不然就非得仰仗幕府裏的幕賓不可。正經延請的幕賓,哪怕是貴為巡撫或是大府的知府,亦要對幕客尊敬異常,凡事要請教,不是主翁召幕客來,如果是那樣,脾氣再好的幕賓也會翻臉———要東翁移樽就教,到幕賓的住處去請教才行。

在京師為官,則凡事必定受困於書吏,京師六部,人早有言,當家的不是官員,而是各部辦事的小吏們。這些吏員,世代相傳,有一套挾制上官的心口相傳的本事,凡事離了他們,自然而然的就會玩不轉,所以上官凡事拱手,真正辦事的,就是這些品格猥瑣下作的書吏們。

自唐以後,吏員升遷之路就很困難,至元朝,更是為禍天下,所以明太祖對吏員有很大的偏見,也規定了不少限制的命令,所以吏員想轉為官員就難了,而且,社會上的人對吏員也頗多偏見,並不諒解。

國家不喜歡吏,又離不得吏,又沒有良好的監督和限制,吏員不僅無人管束,並且可以家傳世襲,而國家又在輿論上十分的歧視,則自然而然的,十吏九壞,想找一個有良心的吏員,可就難了。

正經的吏員,尚且如此,那些在州縣做事的衙役,那就更加不必說了。

山陽一縣,就有衙門過千人,如狼似虎,以催科為名,橫行鄉裏,多加征斂,百姓真的是困苦不堪,有口難言。

在國初時,衙役只是力役的一種,是由裏甲中征發健壯者到縣衙充役,而沒過多久,這種徭役就成了肥差,要花錢去買才成。而因為利益鏈的龐大又缺乏監管,做衙門,比幹土匪有前途的多,所以衙役隊伍越來越膨脹,一個小縣,國初時可能三班衙役數十年,到現在,百年之後,一縣的衙役就可能是數百,甚至是過千人,這般龐大的食利者,就只能對百姓敲骨洗髓,一直到整個王朝崩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