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九章 振聾發聵(二)

楊承祖先是連稱了幾聲不敢,隨後又問道:“元翁,下官實在是不明白,您說的是什麽意思。我這楊記做的是不小,可是畢竟根基淺,在商場上,只能算是個小字輩,要說求,也是要別人給我路走,哪有我給別人路的資格,身份差的太遠了,您這可是要捧殺我了。”

“大都督,明白人不說糊塗話,你做的事,老夫已經聽到了消息,前不久,兵科給事中王啟年上本,言自開中廢除以來,九邊邊儲日乏,軍用不足,請復開中法,以保證九邊將士用度。附和官員也有不少,內中還有幾個品級不低的,這些人,多半就是你夾袋中的角色吧?”

他今天來召見楊承祖,核心目的就在於此,之前楊承祖動糧食,他還沒能引起足夠的重視,可是鹽是大明的敏感神經,只一碰,這邊就有所反應,立刻表示出了對這事的高度關注。

明朝鹽價比宋朝為高,可是國家的收入,反倒遠比宋朝為少,鹽商後來連開中法都廢掉了,其能量自然可見一斑。即便是首輔家中,鹽商也有自己的關系,未必能左右什麽,但是說一些話,求求情,總是能做到的。

對於楊廷和而言,他未必有多喜歡鹽商,但是他更不喜歡楊記,尤其鹽利之厚,作為首輔,心裏是有數的。這種肥肉,如果落在楊記手裏,那就等於天子采到了一座金礦。所得的收入,足夠他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他所想的,是把鹽利掌握在戶部,確保可以由太倉占據主動權,而不是由天子內帑占據主動。在限制君權這個大的目標下,即便是鹽商的一些小心計,首輔也可以接受。與其說是保鹽商,不如說,他是要保一個大局,確保天子不與民爭利這句話落到實處,不變成一句空談。

另外一點就是廠衛侵淩言路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楊廷和的底線,他始終認為言路應該自主。朝廷大佬們,在科道體系裏安排幾個自己人,這個倒很正常,但是任何一支力量都不能徹底掌握科道,如此才能保證言路通暢。廠衛本身就有訪查緝捕的權力,如果再把科道掌握住,還有誰能制約他們?這次廠衛威脅言官的事,絕對是手伸過了河,他有義務出來,敲打敲打。

“大都督,你的年紀還輕,將來的路,還有很長,做事就更該穩的下心,操之過急往往會顧此失彼,即使是好事,也會做成壞事。你現在做糧食生意,攤子已經鋪的足夠大,如果再把鹽務拿到手,就算是三頭六臂也做不過來吧。下面的人,一旦有人做事疏忽,到時候,百姓吃不到鹽,是會鬧事的。這不與你興辦商業的初衷南轅北轍?”

“元翁,您誤會了,下官在您面前,不說假話。上本的言官,算是得了我的授意,我們之間,也達成了一些默契。可是下官只是希望恢復開中法,並不是真的要把鹽業獨占在手裏。”

談放鶴微微一笑,忽然開口道:“大都督,話不是這麽說的,當年廢開中法,就是因為開中法一實行,鹽商都活不下去。這個法已經廢了三十幾年,你現在又告訴大家,要恢復開中了,人怎麽受的了。到了那時候,要麽是鹽商罷支,要麽就是鹽價飛漲。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是楊記要出來接收,最後還是會一口吞下去。學生並不是說大都督這樣做有什麽問題,只是想替那些商人說一句,他們……不容易。做人做事,總是留一條路走,您覺得呢?”

他能在楊廷和身邊做幕僚,謀略很是了得,楊承祖所想的後招,基本都被他計算出來。只是算出來是一回事,能否化解就是另一回事,官商一體的威力在於身份隨時可以互換,他和楊廷和在家中推演了幾次,最後還是要承認。如果楊記鐵了心下場,鹽商們用正規的手段,恐怕很難起到阻擊的作用。

楊廷和咳嗽一聲“大都督,朝廷裏很多讀書人都覺得,我們讀的是聖賢書,講的是道理,告訴人聖人之道就夠了,商賈的事不該參與。可是老夫不這麽想,這個天下,終究是有商人才能繁榮起來,商道繁榮,四民才能興旺。如今百姓安居樂業,朝廷藏富於民,才是江山興旺之道。大都督的用意,似乎想要藏富於國,民窮國富,這條路,老朽是不會認同的。”

君子相交以道,兩人同殿稱臣,立場不同是尋常的事,官場中人,也不至於真為立場分歧就視對方如仇敵。楊廷和拿出長輩的架勢,細心的講解:

“朝廷派到河南總督河道的官員,修築堤壩時拒絕使用楊記提供的材料,後來就被錦衣衛鎖拿進京,現在人還下落不明。三法司找你們要了幾次人,都被頂了回去。有楊記的管事在淮北支鹽,明明在他們面前,有一些商人拿引等鹽已經等了三年還是支不到,可是楊記的人一到,立刻就支到了鹽,後來又在兩淮鹽道衙門外面收鹽引,每引只肯給人一半的銀子低價收購。不肯賣的,就支不到鹽。這些手段,我不是說出自大都督授意,但是當一個商號官商一體之後,就算你想與人為善,下面的人,也會覺得自己了不起,然後主動去欺負人。老夫雖然不是商人,但好歹也知道一件事,生意,不是這麽個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