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刺(六)

夜晚,興王府內。萬同這位安陸州最高長官並沒有在安陸光復後就返回州衙辦公,在指揮王府防禦的戰鬥中,他身上中了數處刀傷,其中兩處傷可見骨,傷勢頗為嚴重,並不適合挪動。

在這場分蛋糕的盛宴中,他也不可能被排除在外,事實上,他這個院落從來就沒有少過訪客。一直到了傍晚時分,萬嘉樹以父親身體需要休息為由開始趕人,這院子才恢復了原屬於它的清凈。

天空中再次落下冰冷的秋雨,打的窗戶紙沙沙做響,房間內燈火搖曳,萬同斜倚在床頭口內敘述著,萬嘉樹則伏案疾書,忙碌個不停。

房間裏只有父子兩人,連奴仆都不得在場,萬同此時的臉色雖然還有些憔悴,但是二目有神,目光清澈而堅定,證明著這具身體內蘊藏著何等頑強的生命力。

萬嘉樹是安陸才子,錦繡文章倚馬可就,寫這些文牘類的東西,根本不成問題。他手下不停,口內則說著閑話。

“老爺,王府那邊今天亂的很,楊承祖似乎傷的很重,長壽帶著羅婆子過去折騰了半天,也沒見什麽起色。後來又喊了她幾個貼身宦官過去,但是也沒什麽用。我就說麽,這種傷,不是那麽容易治的,也許老天開眼,姓楊的就這麽完了。這安陸的頭功,就是您老人家……”

萬同打斷了他的話“安心寫你的公聞,不要多想這些事,我說過了,不讓你和長壽再產生什麽瓜葛。尤其現在這個時候,絕對不要玩火,聽明白了麽?”

他似乎又覺得自己的口氣重了些,經此一劫,萬家人丁凋零,父子兩人從某種意義上已經是相依為命。他嘆口氣,語氣平緩了一下“嘉樹,或許你在恨爹拆散你和長壽吧?這些年你放浪形骸,流連花街柳巷,乃至和一些婦人有些瓜葛,大概也是故意在和爹作對。爹並不怪你,長壽是個好姑娘,只可惜,她生在了宗室之家。尚主,就注定與仕途無緣,只有浮浪紈絝,才會走這條路。你有滿腹經綸,你有大好才學,正該上報天子下安黎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完世開太平。爹希望你做一個於國有用,於民造福的好官,而不希望你做一個只顧自己夫妻美滿,而不顧天下的人。你若是要恨爹,爹也沒話可說。”

萬嘉樹急忙放下筆,來到父親身邊:

“您說的哪裏話來,父為子綱,您不管如何安排,孩兒都不會怪您。何況孩兒也知道,您是為了我好。我輩讀書,所為何來?報君王扶社稷青史留名,方不負這七尺之軀。只想著兒女情長,能成什麽大氣?孩兒的心裏,從來就沒怨恨過您。以往孩兒行為多有不檢,如今已經洗心革面,不會再讓老爺傷心了。孩兒說長壽,已經與路人一樣,那些過往的兒女私情比起這一方百姓,又算的了什麽?孩兒只是想這次安陸的大功,如果真的落在我們手裏,也許就能將功折罪。只可惜那武不從太沒用了,居然沒能把他打死,這幫匪人啊,真的是……”

雨越下越大,似乎還起了風,把什麽東西刮落下來,掉在了院子裏。萬同咳嗽了幾聲,語氣又恢復了嚴肅“嘉樹,我上次就告訴過你,那些事終歸是你做的有欠妥當的地方,才被人捉了把柄。如果你從一開始就能守正自持,楊承祖又能把你怎麽樣。所以你該考慮的是自己,而不是去怪別人,你怎麽又忘了這些?”

“再者,你有著遠大的前程,光明的未來,如果把心思用在和一個武臣糾結的份上,就等於是自己降低了身價,懂麽?你現在的腦子,應該用在科舉上,這次寧藩之亂注定是要被平定的。這麽大的一個勝仗打下來,怎麽也該開一次恩科,只要你有了前程,一個儀衛正於你而言,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麽。就像這次對付他,幾個家族的人稍微使了一點力量,他就成了這個樣子,這就是證明。筆永遠比劍更有力量,當你已經掌握了筆,就不要再去想著劍,那樣會亂了你自己的心。”

“孩兒明白。不過父親為官清廉,於安陸為官這些年,造福這一方父老,如今真要掛冠而去?孩兒總覺得,這對您不公平。”

“公平?官場之中,是不講究這兩個字的。”萬同說到此,那張刻板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笑容。

“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怎麽可能不上本請罪,革職待參呢?可是就算為父不想做下去,上面也不會讓我這麽走了,眼看就要入冬了。每年冬天,都要死許多人,窮人、老人、孩子、婦人。總之,即使是太平年月,也有許多人過不了冬,何況是現在。城裏既有亂賊余孽,也有那些婦孺老弱,還有那些被亂軍燒了房子的百姓,這些人怎麽安頓?眼下的安陸,就是一個大火爐,沒人願意過來的,現在就算我不想幹,上面也會逼著我繼續幹下去,哪能讓我就這麽走人。”